黑巖小說

第903章 陵水灘涂的石化（第1頁）

去年中元節(jié)的前三天，阿凱在戶外論壇刷到一條泛黃的舊帖。發(fā)帖人是個匿名的攝影愛好者，只留下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——暮色中的灘涂里，一排石人屈膝而坐，輪廓在海浪霧氣中若隱若現(xiàn)，配文只有一句：“陵水角有海祖宗，夜聽濤聲辨人語。”作為有著五年戶外經(jīng)驗的驢友領(lǐng)隊，阿凱對這種帶著神秘色彩的目的地毫無抵抗力，當(dāng)即在群里發(fā)起邀約。

響應(yīng)的有三人：學(xué)民俗的研究生阿雅，帶著單反相機的攝影迷小夏，還有自稱“膽大包天”的程序員老周。出發(fā)前一天，他們在陵水縣城的老茶館歇腳，隔壁桌的黎族阿公聽說他們要去陵水角灘涂，突然放下茶碗擺手：“那地方中元節(jié)去不得！石人是海祖宗變的，守著海與岸的契書，夜里要和大海說話，外人聽了要沾晦氣?！卑⒀炮s緊遞上煙請教，阿公卻只搖頭，說祖輩傳下來的規(guī)矩，再不肯多講。

黃昏時分，四人背著裝備踏上灘涂。漲潮后的灘涂泥濘不堪，每走一步都要陷到腳踝，咸濕的海風(fēng)裹著紅樹林的腐殖味撲面而來。“快看！”小夏突然指向遠處，眾人順著他的鏡頭望去，只見夕陽的金輝里，一排石人靜靜佇立在灘涂中央，約莫七八尊的模樣，高不過兩米，全是屈膝而坐的姿態(tài)。

走近了才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些石人并非人工雕琢的規(guī)整模樣，更像是天然礁石被歲月打磨出人形。最左側(cè)的一尊石人額頭有兩道深溝，像是緊鎖的眉頭，雙眼是天然的凹陷，正對著茫茫大海；中間一尊手掌攤開，掌心有個不規(guī)則的凹陷，仿佛握著什么東西；最右側(cè)的那尊則側(cè)臉朝向陸地，嘴角似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。阿雅蹲下身撫摸石身，指尖傳來粗糙的磨砂感，石縫里還嵌著細小的貝殼和海螺碎屑，“這不是普通礁石，你看石身的紋理，有明顯的人工打磨痕跡，但又和黎族傳統(tǒng)石雕不一樣，更古樸。”

老周掏出地質(zhì)錘輕輕敲了敲，石身發(fā)出沉悶的“咚咚”聲，“密度很大，像是被海水浸泡了上千年才形成的硅化巖石?！毙∠膭t圍著石人不停拍照，快門聲在空曠的灘涂里格外清晰。等到夕陽完全沉入海平面，遠處的漁船亮起漁火，阿凱才招呼大家在石人陣百米外的高地上扎營。

夜色漸深，圓月從云層后探出頭，給灘涂鍍上一層銀霜。海浪有節(jié)奏地拍打著礁石，像是古老的歌謠。四人圍坐在篝火旁煮泡面，小夏突然放下筷子：“你們聽，好像有聲音。”眾人頓時安靜下來，只聽見海浪聲和風(fēng)吹過紅樹林的“沙沙”聲?！皠e疑神疑鬼了，荒島夜路我都走慣了?！崩现苄χ攘丝跓岵?，話剛說完，一陣細微的低語聲飄了過來。

那聲音很輕，像是有人含著海水說話，晦澀難懂卻又帶著某種韻律。阿凱立刻熄滅篝火，四人屏住呼吸朝著石人方向望去。月光下，石人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，那低語聲時斷時續(xù)，有時像黎語里的古老祝禱，有時又夾雜著海浪的呼嘯，仿佛有一群人在石人陣中低聲交談?！笆鞘四沁厒鱽淼模　毙∠募拥刈テ鹣鄼C，卻發(fā)現(xiàn)鏡頭里只有靜靜佇立的石人，什么都沒有。

阿雅掏出錄音筆悄悄按下錄制鍵，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。她曾在導(dǎo)師的論文里看到過關(guān)于海南少數(shù)民族“石祖崇拜”的記載，卻從未聽說過有會“說話”的石人。那低語聲持續(xù)了約莫半個時辰，直到一陣漲潮的浪花漫過石人腳踝，才漸漸消失在海浪聲中。老周擦了擦額角的冷汗：“剛才那聲音，不像是人能發(fā)出來的，太詭異了。”

次日清晨，天剛蒙蒙亮，阿雅就迫不及待地拉著小夏去石人陣查看。走到中間那尊攤開手掌的石人面前時，小夏突然驚呼：“快看掌心！”眾人圍過去，只見石人掌心的凹陷里，散落著十幾片新鮮的貝殼碎屑，殼內(nèi)側(cè)還帶著濕潤的海腥味，明顯是剛被剝開不久。阿凱蹲下身查看沙灘，一串清晰的腳印從海邊延伸過來，腳印很大，足有四十碼，紋路像是被海水沖刷過的礁石，一直延伸到石人陣前，卻在中間那尊石人的腳邊突然消失，仿佛走路的人憑空消失了一般。

“這腳印不對勁。”老周測量著腳印間距，“步幅有一米二，正常人不可能走這么大的步子，而且你看腳印的深度，像是有千斤重，陷進沙灘足足三厘米。”阿雅則撿起一片貝殼碎屑，發(fā)現(xiàn)碎屑邊緣很整齊，像是被某種鋒利的東西切開的，“不是工具切的，更像是牙齒咬開的?！?/p>

為了弄清真相，四人決定在附近的漁村打聽消息。他們找到位于灘涂邊緣的黎安村，村口的老榕樹下，幾位老人正在編漁網(wǎng)。聽說他們?nèi)チ耸藶?，一位叫符阿婆的老人嘆了口氣，給他們講了個代代相傳的傳說。

很久以前，黎安村的祖先靠海而生，卻經(jīng)常遭遇海嘯和臺風(fēng)，村里的青壯年出海捕魚，十有八九回不來。有一年，村里的七位勇士主動請纓，要去深海尋找海神，請求他保佑家園。他們帶著全村人的希望出發(fā)，臨走前在灘涂埋下七塊礁石，立下誓言：“若能平安歸來，便守著這片海；若不能，便化身為石，替鄉(xiāng)親們看著海浪。”

勇士們一去不返，奇怪的是，從那以后，黎安村再也沒有遭遇過大型海嘯。村民們?nèi)┩坎榭?，發(fā)現(xiàn)當(dāng)初埋下的礁石竟變成了七尊石人，正是如今的石人陣。祖輩們說，這七位勇士化身為石，成了“海祖宗”，守護著陸地與海洋的契約——大海給村民提供漁獲，村民不濫捕濫撈，每逢中元節(jié)前后，海祖宗就會和大海對話，訴說村里的情況，也傾聽大海的訴求。

“那掌心的貝殼和消失的腳印是怎么回事？”小夏追問。符阿婆渾濁的眼睛望向灘涂方向：“那是海祖宗在和大海交換信物。貝殼是大海給的禮物，腳印是海祖宗從海里回來的痕跡，他們走到石人陣就變回石頭了?！卑⒀磐蝗幌肫鹱蛲淼匿浺?，趕緊掏出來播放。當(dāng)那晦澀的低語聲響起時，符阿婆突然渾身一震，眼淚掉了下來：“這是老祖宗的話啊！說今年漁汛晚，讓我們別著急出海，還說要多給大海留些小魚苗?！?/p>

四人震驚不已，決定再留一晚，驗證符阿婆的話。當(dāng)晚，他們沒有點燃篝火，只是躲在帳篷里靜靜觀察。月色比前一晚更亮，海浪拍打的節(jié)奏也慢了許多。約莫子時，那熟悉的低語聲再次響起，這次比昨晚更清晰。阿雅對照著符阿婆的翻譯，隱約聽出“魚”“晚”“苗”等字眼。

突然，小夏發(fā)現(xiàn)中間那尊石人的手掌動了一下，他趕緊用相機長焦鏡頭拍攝。通過鏡頭，他們清楚地看到，一只通體雪白的海螺從海里浮上來，緩緩飄到石人掌心，然后石人掌心的凹陷慢慢閉合，將海螺包裹其中。與此同時，那串熟悉的腳印再次從海邊延伸過來，走到石人陣前，化作一陣水霧消失了。

天亮后，四人再次來到石人陣前，中間那尊石人的掌心果然多了一只雪白的海螺，海螺殼上刻著細小的紋路，像是海浪的形狀。阿凱試著想把海螺拿下來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海螺像是長在石人掌心一樣，紋絲不動。這時，符阿婆帶著幾個村民過來，手里捧著剛蒸好的糯米糕，放在石人面前的礁石上?！懊磕赀@個時候，我們都會來祭拜海祖宗，感謝他們的守護?！?/p>

離開陵水的那天，四人在村口的公告欄看到一張通知，上面寫著縣漁業(yè)局提醒漁民，今年南海漁汛較往年推遲半個月，建議合理安排出海時間，同時加強漁業(yè)資源保護。阿雅把錄音和照片整理好，發(fā)給了她的導(dǎo)師。導(dǎo)師回信說，這些錄音里的語言確實是黎族最古老的方言，已經(jīng)有上千年沒在民間流傳了。

三個月后，小夏收到一封來自符阿婆的信，信里夾著一片海螺殼碎片。符阿婆在信里說，今年雖然漁汛晚，但漁獲卻比往年多了不少，村民們都說是海祖宗保佑。還說有天夜里，她看到石人陣發(fā)出淡淡的藍光，第二天灘涂里就多了許多小魚苗。

阿凱把那片海螺殼碎片放在書桌前，每次看到它，就會想起陵水灘涂的月色和石人們的低語。他知道，那不是什么神秘的鬼怪傳說，而是祖輩們對自然的敬畏，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契約。而那些石人，就是這份契約最沉默也最堅定的守護者，在每個月色皎潔的夜晚，用古老的語言，訴說著大海與陸地的千年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