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在華妃年世蘭刻意的“擺爛”中如流水般滑過。昔日爭寵的手段、籌謀的算計仿佛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,被主人漫不經(jīng)心地遺棄在角落。她不再主動向皇帝邀寵,面對皇帝偶爾的召幸也意興闌珊,仿佛一只華麗的孔雀收攏了炫目的尾羽,只留下慵懶的疏離。
唯有對溫宜公主,她倒顯出了幾分前所未有的“興趣”。這興趣并非出于疼愛,更像是對一件精美易碎又無主玩物的消遣。
她會讓人把溫宜接到翊坤宮,命宮女?dāng)[上精美卻并不合幼兒口味的點(diǎn)心,或是給她戴上沉重華麗的珠翠,看她稚嫩的小手笨拙地去抓,再因重量而哇哇大哭。華妃便斜倚在美人榻上,蔥管似的指甲捻著飽滿的葡萄,眼中帶著冰冷的審視和一絲近乎殘忍的快意看著這場面。
溫宜的生母曹琴默早已是枚廢子,這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個諷刺,逗弄她,如同逗弄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金絲雀,讓她在短暫的無聊中,找到一絲扭曲的解悶途徑。
而真正讓她心氣順泰的,是昔日死敵——端妃齊月賓如今生不如死的模樣。借著“關(guān)切”探望的名義,華妃的身影頻頻出現(xiàn)在端妃沉寂的宮殿里。
每每看到齊月賓那張愈發(fā)枯槁灰敗、深陷在絕望與羞恥深淵中無法自拔的臉,華妃心中便涌動起一股強(qiáng)烈而扭曲的快意。那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、足以將端妃和皇帝一同焚毀的秘密,如同一根淬毒的針,被華妃握在手中,一次次精準(zhǔn)地刺向?qū)Ψ阶畲嗳醯纳窠?jīng)。
華妃從不點(diǎn)破,只是言語間夾雜著“妹妹如今真是氣色不佳,想必是夜深難眠,思慮過甚吧”,“這世間,最痛的莫過于所求不得,你說是不是呢,端妃姐姐?”之類的誅心之言,配合著她那居高臨下、冰寒冷冽的目光,讓端妃每一次相見都如同被凌遲??粗R月賓在她面前幾乎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和眼中那份瀕臨崩潰的死寂,華妃便會施施然離去,裙袂生風(fēng),留下一室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皇帝,還有這吃人的后宮,都遲早會毀滅,而在此之前,看著齊月賓和皇帝一起受苦,便是她現(xiàn)在為數(shù)不多的樂趣。
春意漸深時,后宮幾乎同時爆開了兩朵血色的花。
先是圍房內(nèi)的甄嬛足月發(fā)動,產(chǎn)房里響起壓抑的痛呼。然而幾乎是同一時間,延禧宮也傳出消息——福妃富察·儀欣胎氣大動,驚險臨盆!
消息火速傳到養(yǎng)心殿?;实蹌倓偱曜嗾郏動嵒羧黄鹕?,面沉似水。沒有絲毫猶豫,他的目光甚至未曾在圍房的方向多停留一瞬,腳步已堅定地轉(zhuǎn)向延禧宮。
蘇培盛等人跟上明黃色的帝王身影,在他意料之中地,皇上選擇了延禧宮,選擇了那個注定活不長的皇子,而非圍房里即將為他生下公主的甄嬛。因為崔槿汐的事,蘇培盛對甄嬛沒了好感,但見她這樣也只覺可惜了。
延禧宮燈火通明,氣氛緊張肅殺。皇帝親自坐鎮(zhèn)外間,無形的威壓讓宮人們大氣不敢喘。里間是福妃聲嘶力竭的哭喊和穩(wěn)婆焦急的鼓勁聲。然而,生產(chǎn)過程卻意外地不順。福妃掙扎了大半日,力氣幾乎耗盡?;实鄣哪樕絹碓诫y看,太醫(yī)跪在地上,汗水浸透了衣背。
突然,內(nèi)殿傳出一陣高亢的叫聲,緊接著是短暫的死寂,隨即爆發(fā)出穩(wěn)婆驚惶中夾雜著怪異喜悅的呼喊:“生了!恭喜皇上!恭喜娘娘!是位阿哥!”
那被小心翼翼捧到皇帝面前的嬰孩,瘦弱得可憐,青紫的小臉上沒有半分初生嬰兒該有的紅潤,唯有細(xì)若游絲的喘息證明著生命的存在。提前候命的太醫(yī)一番診治后,沉重地跪倒在地回稟:“小阿哥先天孱弱至極,氣血兩虧,恐怕……難以長久奉養(yǎng)。”
皇帝心頭如同被重錘一擊,他俯下身,伸出的手指在觸碰到那脆弱冰涼的小臉前,猛地頓住。他目光復(fù)雜地看了幾眼那注定留不住的孩子,又看向床上已然脫力昏厥過去的福妃,疲憊、失望與一種難言的壓抑感攥緊了他。
福妃,終究是沒有福氣,他沒有多看那個孩子,只沉聲道:“好生照料,盡力而為?!毖粤T,轉(zhuǎn)身離去,沉重的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的宮殿里。福妃拼盡全力生下的龍嗣,仿佛只是一聲沉郁的驚雷,炸響后只剩一地冰涼碎屑。
就在他步出殿門,迎面是春寒料峭的傍晚暮色時,小廈子疾步上前,低著頭,聲音壓得極低,卻字字清晰地稟報:“皇上,圍房那邊傳來信兒…那位官女子,方才誕下一位公主,母女平安。”
皇帝前進(jìn)的腳步?jīng)]有絲毫停頓,仿佛聽到的不過是一件無關(guān)緊要的雜役事。他臉上沒有任何波瀾,甚至沒有側(cè)頭詢問一句詳情。一個被他厭棄、幽禁在不見天日之地的女人,一個僅僅作為替代品的影子,所生的一個不受期待的女兒……這消息的分量,在他心中甚至比不上延禧宮角落里散落的零星血漬。
去看那個影子生的女兒?一個連身份都見不得光的公主?皇帝的心腹太監(jiān)蘇培盛察言觀色,適時地上前一步,低聲提醒:“皇上操勞過度,龍體要緊,還是先回暖閣歇息吧。至于那位……奴才明白分寸,絕不會讓人驚擾了‘那邊’的清靜?!?/p>
皇帝鼻腔里輕輕哼出一聲意味難明的冷氣,算是應(yīng)了??茨莻€沒名沒分的替身生的女兒?不如回養(yǎng)心殿對著奏折發(fā)呆!甚至……此刻他腦海中唯一殘留的、尚算有“價值”的嬰兒形象,竟然是那個注定短命的、永壽宮里的皇子——至少,那還是個皇子!是個有名有分、能記錄在皇家玉牒上的、他雍正的兒子!哪怕只是個不中用的、很快就會消失的兒子。
御輦碾過宮道,轆轆聲響在空曠的殿宇間回蕩?;实坌币性谳傊?,闔著眼,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卻非方才產(chǎn)房的血腥,而是另一處精致囚籠里的光景——圍房。
那個被他悄悄從冷宮深處帶出來、藏在重重帷幕后的女人,那張酷肖純元的臉……如今生下了女兒……皇帝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玉扳指上摩挲。一絲扭曲的快感升騰起來,那是將珍寶與贗品一同掌控在股掌之間的病態(tài)滿足,然而緊隨其后的,又是更深的空洞與虛無。
皇帝回到養(yǎng)心殿。冰冷的殿宇,檀香也壓不住彌漫在空氣里的疲憊與空茫。他揮退了侍奉的宮人,獨(dú)自枯坐在御案后,延禧宮那青紫孱弱的嬰兒面容與產(chǎn)房里絕望的氣息卻總在眼前揮之不去,沉甸甸地壓在心頭。煩躁如野草滋生。他批了兩本折子,筆下的字跡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戾氣,索性擲了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