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將明未明,東城的云像被細(xì)梳子一絲一絲理開。
白門下的石縫余溫已散,昨夜廟鐘的余音還壓在城脈上,薄而穩(wěn)。郡府院井覆絹依舊,四角銅鏡略向內(nèi)收,絹下的氣息像一口平復(fù)的肺。
“起工?!?/p>
郭嘉站在臺階前,袖口收整,指尖落在沙盤心上。九府工圖已經(jīng)換了一張皮:門、井、倉、錢、祠、學(xué)、市、廄、溝,以細(xì)線相連,線末各扎一枚彩標(biāo)。白為民,赤為軍,青為路,黃為庫,黑為影。線與線交處,用細(xì)弦系成小小的“結(jié)”。結(jié)不多,卻像把城中所有器官攏成一只可以發(fā)聲的琴。
“開渠在前,清廄在次,折巷在后?!彼c下三處,“以工代賑,西南先開,北門先清,東市先折。黃氏——”他轉(zhuǎn)頭看向黃月英,“水尺調(diào)三分,廟鐘孔位再降半指。廟鐘走人脈,不走瓦脊?!?/p>
“明白?!秉S月英挽袖,親手將兩只木尺立入溝坎。尺面刻紋細(xì)致,最上方標(biāo)著她親手刻的“三句”:粥棚在,公秤正,夜禁鼓。她抬眼看一圈工匠,“記住這三句,你們開溝時手就不會發(fā)虛。”
張遼來了,一身短甲,發(fā)幘系緊。他沒有帶刀,只有一條皮繩纏在腕上,像是把刀意藏在皮下。郭嘉將“開渠”的第一根繩遞給他:“這一條,從西南的‘甘井’起,穿過‘廄’,繞‘學(xué)’,在‘倉’前收尾。繩是弦,弦在地上走,手拉得穩(wěn),城里的氣才拉得穩(wěn)。”
張遼略一抱拳,雙手舉過頂,將繩頭系在井欄的銅環(huán)上。銅環(huán)在清晨的涼里微微顫,他伸指把顫壓住;回手,一人一線,步伐有數(shù),沿著郭嘉在地上以白粉劃出的虛線往前拉。每過一處拐角,必有人等在那里,把線掣住、抻直、再系緊。線很細(xì),卻很韌,被露水一沾,便貼上地皮,像一條將醒未醒的龍脈。
城北的廄門上,掛著夜里剛換的“青牌”。鴆領(lǐng)著四十名丁甲,把廄中老墊草一車車拖出,先鋪在廢溝里,再覆上新土。她的動作快而不亂,袖口一抖,藉著風(fēng)把糞塵引到背風(fēng)一邊,免得飄回市口。她抬頭,與張遼那條“地弦”隔空相對,目光一撞即分,誰也不說話。兩個字在心里同時落下——穩(wěn)。
“工食!”許邶提筆站在橋墩上,向下?lián)]臂,“先粥后工,午后再反。今日陣雨未必下,水桶照例挪到風(fēng)口。”他嗓音不大,句句落在點上。粥棚下鍋碗叮當(dāng),第一桶黑米粥冒起白氣,香不濃,卻有一種“家”的溫。
“倒鎖路開始?!睎|市的巷口,黃月英叮囑最后一遍。兩座私搭棚的檐被收半尺,回旋的人流像從喉結(jié)上退下一塊,氣一順,巷里的風(fēng)就通了。她見一名挑鹽的小販面有憂色,停步道:“鹽價封頂十日,榜都貼了,不會再漲。你若被人哄抬,去祠前打我做的廟鐘,鐘響,我到?!?/p>
小販連聲稱“好”,肩上的擔(dān)竿似乎也輕了一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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巳時過半,東門外來了第一匹灰馬,馬汗未干,騎手抱拳:“東郡回檄!”文書封口整齊,印泥未干。郭嘉接過,拆封而閱。首句便入眼:“以戰(zhàn)卒安置為先,舊部散而不亂,愿送冊式一通。”他指尖輕叩箋尾:“好?!彼ы霸S邶,把‘安置冊’復(fù)寫一份,照東郡的舊法,添我們軍中‘十人一火’新式,送回?!?/p>
未及落筆,又一人自北道而來,衣上塵不重,步子穩(wěn):“陳留回檄,教官三名,擇良者來?!避髫归_,略一掃,淡笑:“敢用?!彼衙麊芜f給郭嘉,郭嘉看一眼點頭:“招至太學(xué),先講‘秤’與‘鹽’,再講‘禮’與‘信’?!?/p>
第三封來自潁川,工十家,匠五十,明日午前入城。第四封濟(jì)北:“倉秤可同?!蔽┑谖宸馕粗痢S都。
“旗在路上,急不得?!辈懿僮造羟皝?,換了朝服,臉上倦色未除,眼底卻亮?!办弘m未到,先立一桿‘字’在城心。”他將一紙遞來,“朕以兗州牧曹某某,立誓三條,以‘撫生送死’命名,先懸于郡府,待朝廷旌至,再懸于祠。”
“‘字’,也可以是旌。”郭嘉笑意極淺,掃一眼誓詞,轉(zhuǎn)身交許邶:“白榜寫正,細(xì)字留空,留給人心去添。”許邶會意。
劉備在旁,袖內(nèi)五指合攏又松開。他將要走。鴻門在城外,路在腳下。他看向郭嘉,眸中輕嘆一閃即逝。郭嘉心知,不點破。他反而將一根細(xì)弦遞到劉備手里:“玄德公可否幫我‘引’一線?”
劉備一怔,握住弦。他順著虛線走過太學(xué)門、學(xué)田、祠廟前的空場,視線不由在每一處停留。弦在掌心輕輕震,他忽然明白:這不是他熟悉的“仁”的路,卻是一條將“法”與“器”并排起來的路。
“弦先走人心,再走器物?!惫卧诤筝p聲,“你一走,城就知道你也在‘拉’?!?/p>
劉備回頭,抿唇一笑:“軍師借我之‘名’,我借軍師之‘法’。各借半分,彼此不虧。”
他松手,弦落在地上,發(fā)出極輕一記顫。那顫從石磚縫里穿過,像極淡的一句“好”,并不響,但有人聽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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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初雨未至,云僅僅壓下一寸。西南渠開第一鏟,濕土的氣息冒出來,像一口塞太久的瓶被拔掉了塞。工匠們把木樁按“尺”立入溝底,再鋪一層碎石,覆以黃土,最后以細(xì)沙養(yǎng)面。黃月英站在溝沿上,用細(xì)竹桿撥了一下水流,流速正好,既不急,亦不滯。
“龍脈,不是天上的話,是地下的水?!彼龑ι磉叺男〗车?,“水一穩(wěn),廄就不病,米就不餿,夜里的鐘才不鬧。”
“是。”小匠應(yīng),眼睛亮。
北門廄中,鴆將最后一車舊草堆到廢溝里,隨即盯著兩名游勇抬新墊草入廄。她不言,目光橫過二人腰側(cè)。那人把手悄悄往衣襟里縮了一寸——藏刀。鴆袖擺一抖,人影一閃,刀未出鞘便被兩指夾住。她輕輕一擰,刀背在他指縫里“咔”的一聲,斷了一個鱗。兩名游勇跪下,“軍法不饒。”鴆淡淡:“抬鍋三日?!?/p>
軍心最怕“吃白食”,郭嘉說。鴆記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