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盯著那本攤開的筆記本,直到晨光把紙頁邊緣照得發(fā)白。他剛出門,腳步聲在樓梯間消失不久,門鎖落下的輕響還懸在空氣里。
我從枕頭下摸出那枚蠟制的鑰匙,指尖微微發(fā)顫。昨夜他睡著后,我用廚房融化的蠟液拓了書房門鎖的齒痕。它粗糙、歪斜,不像能打開什么秘密的樣子,可我知道,有些門不開不行。
走廊很安靜。我把鑰匙插進鎖孔,轉(zhuǎn)動時聽見一聲極輕的“咔”,像是心口某根繃緊的線斷了。
書房比想象中空。沒有文件堆疊,沒有昂貴擺設,只有一面墻被密密麻麻的照片覆蓋。我走近,呼吸一點點沉下去。
全是我。
我在雨里推電動車,背影佝僂;蹲在街角吃盒飯,頭發(fā)被風吹亂;扶一位老人過馬路,袖子滑落露出手腕舊疤……每一張都未經(jīng)允許,卻拍得如此清晰,像他曾在無數(shù)個我不知的時刻,靜靜看過我很久。
我的手不受控地伸向正中央那張。照片里的我穿著藍色護士服,站在醫(yī)院門口,手里抱著一束白玫瑰。那天是母親頭七,我去上香回來。背面有字,筆跡深陷紙背,仿佛寫下時用了全身力氣:
“2018年3月15日,救下輕生孕婦。”
我猛地后退一步,脊背撞上書桌邊緣。
這個日期不該存在。我們相遇是在兩年后??蛇@行字就在這里,墨色未褪,像一道穿越時間的刻痕。
母親臨終前說過一句話,我一直沒懂。她說:“有個男人沖進來,抱著出血的孕婦往樓上跑,手臂全是血,連名字都沒留?!蹦菚r我以為是幻覺,是高燒中的囈語。
我轉(zhuǎn)身沖回出租屋,翻出衣柜最底層的木箱。箱子上了銹鎖,我用剪刀撬開,里面是幾件舊衣和一冊泛黃的剪報。
手指劃過紙頁,停在一則地方新聞上。
標題寫著:“暴雨夜孕婦跳橋,神秘男子飛身攔下”。配圖模糊,但那個側(cè)臉輪廓——高鼻梁,緊抿的唇,左臂纏著滲血的布條——和阿辭一模一樣。
報道說,救人者拒絕采訪,離開時留下一句話:“別讓一個孩子還沒出生就沒了媽媽。”
我癱坐在地,報紙滑落在膝上。
窗外忽然響起雨聲,起初細微,很快變得密集。雨滴砸在玻璃上,像五年前那晚橋面濺起的水花。
原來他早就認識我,不是以顧晏辭的身份,也不是阿辭的偶然相遇,而是以一條命換另一條命的方式,闖進了我和母親的生命里。
難怪他在夢里計算墜落軌跡。那不是冷血,是自責。是他沒能接住那個女人之前的無數(shù)次重演,是他一次次在腦海里修正角度、速度、風力,只為找到一個能讓所有人活下來的解法。
我慢慢起身,把照片原樣掛回墻上,鑰匙放回床頭柜的抽屜。一切恢復如初,除了我心里再也無法裝進從前那個簡單的答案。
我坐在書房門外的椅子上,等他回來。
雨越下越大,敲打著屋檐和窗框。不知過了多久,樓道傳來熟悉的腳步聲,穩(wěn)而緩,帶著早餐袋特有的窸窣。
他看見我時頓住了,站在我面前,拎著熱豆?jié){和油條,肩頭微濕,發(fā)梢滴著水。
“你知道了?”他聲音很輕,像怕驚擾什么。
我沒動,也沒抬頭,只是看著他左手腕。那里有一道淺疤,橫貫皮膚,邊緣不規(guī)則,像是被碎玻璃劃過。
“那天救人……疼嗎?”
他怔住。
雨聲灌滿了沉默。
許久,他抬起手,指尖輕輕撫過那道疤,動作像在確認一段遙遠的真實。
“比忘記你還輕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