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鴿那句冰冷的“普通朋友”,連同警局門口那團被黑霧纏繞的藍色氣焰,像兩塊沉重的寒冰,死死壓在心口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滯澀感。沙場的境況,更是雪上加霜。楊亮哥雖然仗義,頂著60%的大頭苦苦支撐,但行業(yè)蕭條的大潮下,那點微弱的資源如同狂風中的燭火,隨時可能熄滅。報表上的赤字觸目驚心,每月零星的進賬,扣除掉給楊亮哥的分成,剩下的,堪堪只夠支付那輛gta沉重的月供。曾經轟鳴的引擎聲,此刻聽來更像是為這茍延殘喘的生活敲響的喪鐘。倒閉,似乎不再是“可能”,而是懸在頭頂、隨時會落下的鍘刀。
無形的壓力像無數(shù)根堅韌的鋼絲,一圈圈纏繞在心臟上,越收越緊,勒出道道深可見骨的血痕,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沉悶的鈍痛。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,每一步都踏在絕望的泥濘里,推開家門。迎接我的,不是溫暖的港灣,而是父母焦灼又帶著期盼的目光。
“小翼,沙場……最近怎么樣?”父親放下報紙,鏡片后的眼神銳利而疲憊。
“爸,媽,”我聲音干澀,幾乎不敢看他們的眼睛,“……不太好。一直在虧,可能……撐不了多久了?,F(xiàn)在……也就勉強夠還個車貸?!?/p>
每一個字都像砂礫,磨著喉嚨吐出來,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。
空氣瞬間凝固。母親的眼圈倏地紅了,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。父親沉默了片刻,那沉默比責備更沉重。他摘下眼鏡,用力揉了揉眉心,再抬頭時,眼神里已沒有了商量的余地,只剩下一種經歷過動蕩年代、對“穩(wěn)定”有著近乎偏執(zhí)信仰的決絕:
“既然這樣,這條路看來是走不通了。收了吧!別硬撐了!”
他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,像法官敲下了最終的法槌,“收心!給我好好準備!考進體制內!端上鐵飯碗,比什么都強!”
“體制內”三個字,如同三座無形的大山,轟然壓頂。那是我曾經嗤之以鼻、認為會磨滅所有棱角與可能的“牢籠”??扇缃?,在現(xiàn)實的傾軋下,在父母混雜著失望、擔憂和最后一絲期望的目光中,我連掙扎的力氣都已耗盡。把沙場做大做強
,是我曾經的夢想,如今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。父母也給我下了死命令當就讓我賣掉他!賣掉它?無異于親手埋葬一段過往,承認徹底的失敗??衫^續(xù)?只是徒增負債,耗盡父母最后的心血。
巨大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麻木席卷而來。我張了張嘴,最終,所有的不甘、憤怒、掙扎,都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,咽回了肚子里。像一個被繳械的士兵,頹然地垂下了頭。
“好?!?/p>
接下來的大半年,生活被徹底抽干了色彩,只剩下一種機械的灰白。沙場的爛攤子交給楊亮哥處理,我則一頭扎進了題海。成堆的《申論寶典》、《行測通關秘籍》占據(jù)了書桌,散發(fā)著油墨和絕望混合的氣息。晨昏顛倒,咖啡當水。窗外的世界與我無關,搖滾樂的喧囂被替換成新聞聯(lián)播字正腔圓的播報。每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單,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著神經。為了那個所謂的“鐵飯碗”,我把自己活成了一臺刷題機器,榨干了所有的熱情和思考。支撐我的,或許只剩下父母眼中那點微弱的光,以及……一種近乎自虐的、想要證明自己“并非一無是處”的執(zhí)念。
命運似乎終于吝嗇地施舍了一絲憐憫。在經歷了無數(shù)次希望與失望的輪回后,一張印著周邊某偏遠小縣城檔案局字樣的錄用通知書,寄到了家中。沒有想象中的狂喜,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深深的疲憊。小縣城,檔案局——一個仿佛被時代遺忘的角落,一個需要坐兩小時大巴才能到達的地方。
母親拿著那張薄薄的紙,卻像捧著稀世珍寶,眼中爆發(fā)出久違的、近乎燃燒的光彩。她動用了一切能動用的、早已疏遠多年的老關系,低聲下氣地求人,陪著笑臉,甚至搭上了家里壓箱底的一點人情和為數(shù)不多的積蓄。終于,在她耗盡最后一絲心力后,一紙調令,把我從那個地圖邊緣的小點,挪回了古城的北城區(qū)管理處。
然而,逃離了地理上的偏遠,卻墜入了另一種更深的荒蕪。
北城區(qū)管理處,一座灰撲撲的舊樓,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、灰塵和消毒水混合的沉悶氣味。我的崗位在檔案室深處,終日與蒙塵的卷宗為伍。同事們大多年逾四十,甚至五十開外。他們談論的是孩子的升學、醫(yī)保報銷的比例、菜市場的物價,以及單位里流傳了十幾年的、早已失去笑點的老段子。他們的眼神平靜,甚至帶著點暮氣,像一潭深秋的死水。我與他們之間,橫亙著巨大的年齡鴻溝和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,毫無共同語言可言。我像一個誤入養(yǎng)老院的年輕人,格格不入,沉默寡言。所謂的“工作”,不過是機械地整理、歸檔、蓋章,日復一日,簡單到近乎侮辱智商。熱情?抱負?在這里是奢侈品,也是不合時宜的異類。每一天都像是在混日子,生命在按部就班中被無聲地消磨、風化。
我以為,自己會像角落里那些無人問津的檔案一樣,在這片死寂的土壤里,慢慢枯萎、板結,最終成為體制龐大機器上一顆微不足道、可有可無的螺絲釘,直至銹死。
直到那一天。
辦公室的空氣依舊凝滯,只有翻閱紙張的沙沙聲和遠處水房隱約傳來的滴水聲。我正麻木地將一份份文件塞進牛皮紙袋,指尖沾滿了灰塵。門被輕輕推開,一股新鮮的氣流涌入,帶著初夏走廊里微熱的陽光味道。
“聽說了嗎?新主任今天來報到!”
“從市文物局調過來的?嘖,才三十出頭吧?這么年輕,肯定有背景……”
“噓……來了來了!”
竊竊私語聲像受驚的魚群般迅速沉寂下去。我低著頭,并未在意。領導更迭,不過是墻上掛著的照片換一張臉,與我這種檔案室里的“隱形人”何干?無非是換一個人來聽那些千篇一律的匯報,簽那些無關痛癢的字罷了。
就在我走神之際,一道身影停在了我的工位旁。沒有預想中領導的威嚴咳嗽,也沒有刻意的巡視。只有一只手,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隨意,輕輕地、甚至帶著點好奇地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