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3年的海城,五月末的晨光,像剛濾出的蜂蜜,溫潤、澄澈,帶著一絲甜味,慢慢流淌在青瓦巷的溝溝壑壑里。巷子兩側,魚鱗般的青灰瓦片在朝霞里泛著柔光,昨夜殘留的露珠沿著瓦楞悄然滑落,在墻根新鉆出的青苔上砸出無聲的印子。巷子里靜得能聽見陽光爬過屋脊的窸窣聲,只有幾聲零落的雞鳴,穿透薄霧,懶洋洋地浮在半空。
巷子中段,兩扇褪了朱漆的院門虛掩著,門楣上殘留著模糊的“向陽人家”字樣——這便是蘇家小院。院門“吱呀”一聲被推開,蘇桂蘭抱著女兒蘇曉光走了出來。她身材勻稱,眉眼溫順,是那種典型的、能操持起整個家的長姐模樣。剛滿周歲的曉光裹在碎花小被里,只露出一張粉白圓潤的小臉,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追著空中飛舞的細塵。桂蘭低頭用鼻尖蹭了蹭女兒的臉蛋,溫熱的奶香氣直撲心窩,她嘴角噙著笑,抱著孩子走到屋檐下那張磨得油亮的竹椅上坐下,輕輕晃著。
“建國,毛巾!”桂蘭朝屋里喊了一聲,聲音不高,卻足以穿透小院的寧靜。
“來了!”應聲出來的是大哥蘇建國,肩上搭著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藍工裝。他身量不高,卻自有一股沉穩(wěn)勁兒,像巷口那棵老槐樹的根,深扎在生活的土壤里。他手里端著個掉了幾塊搪瓷的白臉盆,盆沿搭著條半舊的毛巾。他把盆放在桂蘭腳邊的小板凳上,氤氳的熱氣立刻在清涼的晨風里扭出幾道白痕?!八?,給曉光擦把臉?!彼Z氣平和,帶著長兄特有的可靠。
正說著,院子西北角猛地傳來一聲沉喝:“嘿!”接著便是“啪!啪!”幾聲短促有力的擊打。只見二哥蘇衛(wèi)東光著膀子,露出一身精壯腱子肉,對著墻角吊掛的舊麻袋練拳。他動作大開大合,拳頭砸在沙袋上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,額角的汗珠隨著每一次發(fā)力甩落,砸在腳下的泥地上。少年人滾燙的精力,在這寂靜的清晨里灼灼燃燒。一只灰鴿子被驚得撲棱棱飛起,掠過他頭頂那片瓦藍的天。
“大清早的,消停點!街坊還睡呢!”桂蘭嗔怪了一句,手上卻不停,擰了熱毛巾,小心翼翼地給曉光擦拭小臉和小手。曉光被溫熱的毛巾一碰,咿咿呀呀地蹬著小腿,咧開沒牙的嘴笑了,小手胡亂去抓毛巾上的水汽。
“怕啥,咱練的是真功夫,強身衛(wèi)國!”蘇衛(wèi)東頭也不回,又是一記剛猛的直拳,沙袋猛地蕩開。他喘著粗氣,汗水順著緊繃的脊背溝壑流下,“等我練成了,看誰還敢欺負咱家!”少年的豪氣在晨光里錚錚作響。
“就你厲害!”墻根處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回應。老三蘇衛(wèi)民蹲在那里,手里捏著半塊撿來的紅磚頭,正專心致志地在斑駁的老墻皮上涂抹。他身形比兩個哥哥都壯實些,眼神卻帶著一股憨直的執(zhí)拗。墻上已經爬滿了他的“大作”——歪歪扭扭的房子、長著翅膀的汽車,最醒目的是一個巨大無比、張牙舞爪的怪獸,怪獸腳下,幾個火柴人手拉著手,顯得渺小又無畏。“我這畫的是‘金剛大戰(zhàn)哥斯拉’,哥斯拉再厲害,也打不過咱!”他頭也不抬,磚頭在墻上劃拉出刺耳的“咔咔”聲,白灰簌簌落下。
蘇建國已經推了那輛擦得锃亮的二八“永久”自行車出來,車把上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。他檢查了一下鏈條,又緊了緊車鈴鐺?!拔易吡税。駜旱V上檢修,事兒多?!彼鹛m點點頭,又沖著墻角喊,“衛(wèi)民,別瞎畫了!回頭爸看見墻讓你糟蹋成這樣,又得訓你!”
衛(wèi)民含糊地“嗯”了一聲,心思顯然還在他那個即將打敗哥斯拉的“金剛”身上。
建國抬腿跨上自行車,鏈條發(fā)出幾聲清脆的“咔嗒”聲,車子穩(wěn)穩(wěn)地駛出小院。車輪碾過青石板路面的縫隙,聲音漸行漸遠,融入了巷口隱約傳來的市聲——那是早起的人們生煤爐子的咳嗽聲、送奶車叮鈴鈴的脆響,還有遠處廣播喇叭里開始試音的、帶著電流雜音的歌曲前奏,模模糊糊的調子,聽不真切。
桂蘭給曉光擦干凈臉,抱著她站起身,走到小院中央晾衣服的麻繩下。繩子上掛著幾件半干的衣服,在晨風里輕輕晃蕩。她仰頭看了看天,瓦藍瓦藍的,一絲云也沒有,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,把院墻的影子拉得斜斜的。空氣里彌漫著煤煙、隔夜飯菜和一種泥土蘇醒過來的、微腥的潮氣混合的味道,這是屬于青瓦巷特有的、安穩(wěn)日子的氣息。
“這天兒可真好,”桂蘭低頭對懷里的女兒輕聲說,曉光咿呀著,伸出小手去夠頭頂晃動的衣角。桂蘭眼角眉梢都是溫軟的滿足,“咱們曉光,就在這好日頭里,可勁兒長吧。”
小院里,蘇衛(wèi)東的拳頭依舊擊打著沙袋,發(fā)出沉穩(wěn)有力的“咚、咚”聲,如同某種恒定不變的心跳;蘇衛(wèi)民的磚頭在墻上繼續(xù)他的英雄史詩,“沙沙”作響。巷子深處,不知誰家的收音機終于調好了頻道,李谷一清亮的歌聲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質樸憧憬,泉水般流淌出來:“你的身影,你的歌聲,永遠印在,我的心中…”chapter_()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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陽光越過墻頭,暖融融地覆蓋了整個小院,把青瓦、灰墻、晾曬的衣物、練拳的少年、涂鴉的孩子,還有抱著嬰兒的年輕母親,都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邊。這一刻,青瓦巷像一個被時光小心捧在手心的琥珀,剔透、安穩(wěn)、熠熠生輝,將1983年這個初夏清晨最平凡的光影與聲響,溫柔地凝固其中。
院門在蘇建國身后輕輕合攏,隔絕了巷外漸起的喧騰。門內,這方小小的天地沉浸在蜜色的晨光里,像一幅剛剛落筆、顏料尚未干透的暖色油畫。蘇衛(wèi)東對著沙袋的最后一擊格外沉猛,“咚”的一聲悶響,震得墻角幾片陳年的枯葉打著旋兒飄落。他喘著粗氣停下,汗水小溪般從寬闊的肩背淌下,在堅實的腰脊處匯成閃亮的一片。
“姐,醬油瓶空了!”蘇衛(wèi)東抹了把臉上的汗,扯過搭在晾衣繩一角的舊背心胡亂擦著,沖著桂蘭喊。
“知道啦,一會兒讓你三哥去打。”桂蘭應著,抱著曉光走到屋檐下的小煤爐邊,爐上坐著的水壺正“滋滋”地冒著細小的白汽。她騰出一只手,小心地拎起水壺,滾燙的水流注入搪瓷盆,氤氳的熱氣瞬間模糊了她溫婉的側臉。
墻根下的蘇衛(wèi)民對他的“金剛”進行了最后的點睛——用磚頭狠狠在怪獸眼睛位置戳了兩個深坑?!俺闪?!哥斯拉完蛋!”他滿意地拍拍手站起來,沾滿紅磚粉末的手在褲子上蹭了又蹭,憨厚的臉上滿是得意。一扭頭,看見二哥正對他使眼色,又朝院門努努嘴。
衛(wèi)民立刻心領神會,幾步竄到桂蘭身邊,聲音放得格外軟和:“姐,我去打醬油吧!巷口老張家新進的蝦皮,聽說可鮮了,我順帶瞅瞅?”他眼巴巴地望著桂蘭,帶著點討好的笑。
桂蘭哪能不知道這兩個弟弟的心思,蝦皮是假,想溜出去多玩會兒是真。她故意板起臉:“打醬油就好好打醬油,別東張西望!錢在窗臺那個鐵皮糖盒里,只準拿打醬油的,聽見沒?”她把空醬油瓶塞給衛(wèi)民。
“哎!保證完成任務!”衛(wèi)民響亮地應了一聲,抓起瓶子,像只撒歡的兔子,幾步就竄出了院門,只留下一串咚咚的腳步聲在巷子里回蕩。
小院里只剩下桂蘭和衛(wèi)東。桂蘭把曉光放進屋檐下的木頭搖床里,塞給她一個磨得光滑的布老虎。曉光抱著老虎,咿咿呀呀地自說自話,小腳丫有節(jié)奏地蹬著搖床邊緣。桂蘭開始麻利地收拾院子,把散落的小板凳歸置好,把衛(wèi)東練拳滴在地上的汗水印子用掃帚掃了掃。
蘇衛(wèi)東走到搖床邊,俯下身,用粗糲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曉光粉嫩的臉頰。曉光黑亮的眼睛立刻彎成了月牙,咯咯地笑起來,小手揮舞著去抓他汗?jié)竦念^發(fā)。
“小東西,笑啥?”衛(wèi)東也忍不住咧嘴笑了,方才練拳時的火爆氣性消失得無影無蹤,眉眼間只剩下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。他直起身,看著姐姐忙碌的背影,陽光勾勒著她盤在腦后的烏黑發(fā)髻和纖細的脖頸?!敖?,”他忽然開口,聲音有點悶,“你說…咱家會一直這樣吧?安安穩(wěn)穩(wěn)的?”
桂蘭正彎腰掃著地,聞言動作頓了一下,沒有立刻回頭。她看著掃帚尖帶起的細小塵埃在光束里飛舞,像一群金色的精靈。過了一會兒,她才直起腰,轉過身,臉上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、近乎篤定的平靜笑容,這笑容像院墻上攀著的薔薇花一樣家常:“傻小子,想什么呢?日子可不就是這么一天天過么。咱爸咱媽身體硬朗,你們幾個都好好的,曉光也壯實…只要人勤快,心齊,這好日子啊,長著呢!”
她的話語帶著海城特有的軟糯腔調,像初夏溫煦的風,輕易地拂去了少年心頭那絲莫名的、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飄忽疑慮。蘇衛(wèi)東“嗯”了一聲,撓撓頭,也覺得自己剛才那問題有點傻氣。他抬頭望天,瓦藍的天空遼闊高遠,沒有一絲陰翳,陽光熾烈而慷慨,潑灑在每一片青瓦上,反射出無數細碎跳躍的光點,晃得人睜不開眼。巷子深處,收音機里的歌聲似乎更清晰了些,是那首傳遍大街小巷的《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》,歡快昂揚的旋律流淌在青瓦巷的每一個角落。
桂蘭走到晾衣繩下,伸手摸了摸晾曬的衣物,棉布的溫熱透過指尖傳來。她微微瞇起眼,感受著陽光毫無保留地擁抱。青瓦如鱗,覆蓋著煙火人間;晨光如金,凝固了此刻永恒。這院墻圍起的方寸之地,盛滿了最樸素無華的安穩(wěn)與期盼,在1983年海城這個無限美好的清晨里,安穩(wěn)得如同磐石,仿佛那溫煦的陽光與和煦的微風,便是命運給予這個小小庭院永不更改的承諾。誰也不知道,這堅實的地面深處,蟄伏著怎樣洶涌的黑暗,正悄然吞噬著這份觸手可及的暖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