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建國佝僂著背,額頭死死抵著懷中那裹在骯臟碎花被里的微弱起伏。滾燙的淚水砸在冰冷的襁褓上,洇開一片片深色的絕望。他全身都在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,喉嚨深處被沉重的嗚咽堵死,只有粗重而破碎的喘息,如同破舊風(fēng)箱在死寂中拉扯。懷中那微弱的暖意,像一塊燒紅的烙鐵,燙著他沾滿血污的掌心,也燙著他破碎的心——那是桂蘭用命換來的,最后的溫度,沉重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。
蘇衛(wèi)民依舊死死攥著大姐桂蘭那條冰冷僵硬的手臂,臉埋在那毫無生氣的臂彎里,身體因劇烈的抽泣而痙攣般抖動。嘶啞的、破碎的哭嚎漸漸變成了無力的嗚咽,眼淚混著泥污,在大姐冰冷的皮膚上留下狼藉的痕跡,仿佛要將自己最后的力氣也哭干耗盡。
蘇衛(wèi)東背對著他們,僵立在斷墻前。鮮血順著他皮開肉綻、指骨碎裂的右拳淋漓而下,在灰敗的墻面上蜿蜒出刺目的紅痕,又滴滴答答砸在腳下的碎石上。他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那片血跡,胸膛劇烈起伏,喉嚨里發(fā)出“嗬嗬”的低沉嘶鳴,仿佛體內(nèi)有一頭瘋狂的困獸在撕咬沖撞,卻找不到出口。那堵墻和他拳頭上的劇痛,成了此刻唯一能證明他還“存在”的、殘酷的錨點。
廢墟之上,彌漫著一種比死亡更深沉的死寂。只有遠處飄來的零星哭喊和呼救,更襯托出此地的絕望凝固。冰冷的塵埃懸浮在灰蒙蒙的光線里,像一層無形的裹尸布,覆蓋著蘇桂蘭凝固的拱橋般的軀體,覆蓋著廢墟深處蘇衛(wèi)東那具冰冷的“自己”,也覆蓋著三個被巨大悲慟碾碎靈魂的男人。
就在這時——
“嗚…嗚哇——!”
一聲極其微弱、帶著水音的抽噎,像一顆細小的石子,猝然投入了這片絕望的死水。
是蘇曉光。
那微弱的抽噎仿佛耗盡了嬰兒殘存的所有力氣,短暫地停頓了一下。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停頓中,蘇建國抱著她的手臂猛地一僵,衛(wèi)民伏在大姐臂彎里的嗚咽也瞬間卡住,連衛(wèi)東粗重的喘息都似乎停滯了一瞬。
緊接著——
“哇——!??!哇啊——!?。 眂hapter_();
積蓄已久的、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和巨大的不適感,如同決堤的洪流,猛地從那個小小的身體里爆發(fā)出來!哭聲不再是微弱的嗚咽,而是變得尖銳、嘹亮、撕心裂肺!那聲音穿透了包裹她的骯臟碎花被,穿透了彌漫的死亡塵埃,像一把淬了火的、冰冷鋒利的錐子,狠狠刺穿了廢墟上空凝固的、沉重的絕望!
這哭聲來得如此突然,如此尖銳,如此…生機勃勃!與這片埋葬了所有溫暖的死亡之地格格不入!它帶著嬰兒獨有的、毫無掩飾的原始恐懼和對溫暖懷抱的強烈索求,在死寂的廢墟上空凄厲地回蕩,一聲比一聲更高亢,一聲比一聲更無助!
“哇啊——!哇——?。?!”
這刺耳的啼哭,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!
蘇建國猛地抬起了頭!沾滿血污和淚水的臉上,那雙因巨大悲慟而空洞失焦的眼睛驟然收縮!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,低頭看向懷中——那小小的身體在他臂彎里劇烈地扭動、掙扎,沾滿泥污的小臉憋得通紅,嘴巴張得極大,露出粉嫩的牙床,用盡全身力氣發(fā)出這宣告生命存在的、最原始的吶喊!溫?zé)岬臏I水再次洶涌而出,但這一次,不再是純粹的絕望,而是混雜著一種被這哭聲硬生生從麻木中拽出來的、尖銳的、活生生的痛楚和…責(zé)任!他僵硬的手指開始笨拙地、微微顫抖地拍撫著襁褓,試圖安撫這突如其來的風(fēng)暴,喉嚨里終于擠出不成調(diào)的低語:“哦…哦…曉光…不哭…舅舅在…”
蘇衛(wèi)民像是被這哭聲狠狠燙了一下,猛地從大姐冰冷的臂彎里抬起頭!他布滿淚痕和泥污的臉上滿是茫然和驚愕,紅腫的眼睛呆呆地看向大哥懷里那個正在放聲大哭的小小襁褓。那嘹亮的、充滿生命力的哭聲,像一根冰冷的針,刺穿了他被悲傷凍結(jié)的神經(jīng)。他看看毫無生氣的大姐,又看看哭得聲嘶力竭的曉光,巨大的撕裂感讓他一時間忘記了哭泣,只是張著嘴,發(fā)出無意識的“啊…啊…”聲。
而背對著他們的蘇衛(wèi)東,身體猛地一震!那砸在斷墻上的、鮮血淋漓的拳頭,無意識地松開了緊握。他緩緩地、極其僵硬地轉(zhuǎn)過身。赤紅的雙瞳不再死死盯著墻上的血跡,而是越過大哥顫抖的肩膀,越過三弟茫然的臉,直直地投向那個在大哥懷里哭得撕心裂肺的、襁褓中的嬰兒。
那嘹亮而痛苦的哭聲,像無形的鞭子,狠狠抽打在他被荒誕和毀滅欲占據(jù)的意識上。他看到了曉光沾滿泥污、憋得通紅的小臉,看到了她張大的、哭嚎的嘴,看到了她裹在骯臟碎花被里、因為哭喊而劇烈起伏的小小身體…這鮮活的生命掙扎,與他腦海中廢墟深處那具冰冷的“自己”的尸體、與大姐凝固的守護姿態(tài),形成了最殘酷、最強烈的對比!
一種難以言喻的、混雜著劇痛、茫然和一絲被強行喚醒的、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“存在感”,如同冰水混合著滾油,猛地澆灌進他幾乎被虛無吞噬的靈魂。他那只鮮血淋漓的拳頭,無力地垂落在身側(cè),粘稠的血液順著指尖滴落,砸在冰冷的碎石上,發(fā)出極其細微的“嗒…嗒…”聲,與曉光嘹亮的哭嚎交織在一起。
“哇——?。?!哇啊——?。?!”
蘇曉光的哭聲沒有絲毫減弱,反而因為得不到安撫而更加聲嘶力竭。這哭聲在埋葬了至親的廢墟上空回蕩,刺耳,突兀,充滿了對生的痛苦訴求。它不再是微弱的火苗,而是變成了一把鑿子,一把錘子,帶著生命的蠻橫力量,一下,又一下,狠狠鑿擊著三個男人被悲慟和死亡凍僵的神經(jīng),要將他們硬生生從那片絕望的泥沼里,拖回這個冰冷而殘酷的現(xiàn)實。
這哭聲,是失去母親的嬰兒對世界最無助的控訴,也是廢墟之上,命運給予生者最殘酷也最不容拒絕的號角——它宣告著死亡已成定局,而活著,帶著這深入骨髓的傷痛和無法推卸的責(zé)任,活下去,成了唯一且必須的選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