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35章 衛(wèi)民的世界（第1頁）

窩棚外的流言蜚語，如同盤旋在廢墟上空的、帶著惡意的寒鴉，它們的嘶鳴或許能鉆進蘇建國深鎖的眉頭，或許能點燃蘇衛(wèi)東眼中冰冷的戾氣，卻唯獨無法真正侵入蘇衛(wèi)民那片被蠟筆色彩和曉光占據(jù)的、相對簡單的天地。他的世界，如同被一層無形的、堅韌的膜包裹著，過濾掉了那些復雜刻毒的議論，只留下最本真的感知：光光餓不餓？光光冷不冷？光光開不開心？

蘇衛(wèi)民對曉光的關(guān)注，是純粹而直接的。他不需要理解“送人”意味著什么，也不需要分析流言的殺傷力。他的眼睛和耳朵，就是他判斷曉光狀態(tài)的唯一儀器。

曉光在青瓦小床里發(fā)出一聲稍顯急促的哼唧，小嘴無意識地咂吧著，眉頭微蹙。蘇衛(wèi)民立刻像警覺的兔子，豎起耳朵，紅腫的眼睛瞬間聚焦在她的小臉上。他不需要思考，身體已經(jīng)本能地行動起來。他像一頭笨拙但無比執(zhí)著的大熊，連滾帶爬地撲到蘇建國身邊，沾滿蠟筆灰的手指急切地拽著大哥的破衣角，嘶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焦急：“哥！光光…餓！要…糊糊！”他的判斷簡單直接：咂嘴就是餓，哼唧就是不舒服。

當寒風從破草簾子的縫隙里鉆進來，卷起地上的塵土，曉光裹在舊布里的小身體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，打了個小小的噴嚏。蘇衛(wèi)民立刻像被火燎了尾巴，猛地從蜷縮的角落彈起！他慌亂地四下張望，看到墻角堆著大哥撿回來、用來生火取暖（如果能找到可燃物）的幾根潮濕的枯枝和破紙板。他毫不猶豫地撲過去，用自己冰冷瘦削的身體，笨拙地擋住風口，又抓起那些枯枝和紙板，手忙腳亂地想往曉光的小床上蓋，嘴里語無倫次地念叨：“冷…風…壞！擋住…擋住！光光…不冷！”仿佛那些破爛的遮蔽物，就是他能為曉光抵御整個寒冬的堡壘。

而曉光每一次無意識的咿呀，每一次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轉(zhuǎn)動，甚至只是嘴角一個極其微小的、放松的弧度，都能讓蘇衛(wèi)民布滿蠟筆灰和泥污的臉上，瞬間綻放出巨大的、毫無保留的喜悅。他會立刻咧開嘴，露出同樣沾著灰的牙齒，發(fā)出嘶啞的、不成調(diào)的笑聲，用力地指著墻上的太陽，或者獻寶似的拿出他那幾件“珍寶”玩具，在曉光眼前笨拙地晃動：“光光…笑！看！太陽…笑！”“鴨鴨…游！哦…哦…”“金剛…在！”

曉光的狀態(tài)，就是他世界唯一的“晴雨表”。她的不適會立刻引發(fā)他全力的、笨拙的“救援”，她的一點安寧或好奇，就是他最大的成就和快樂源泉。流言？那是什么？有光光皺一下眉頭重要嗎？

衛(wèi)民守護曉光的方式，除了本能的照顧，就是他那永不枯竭的畫筆（盡管只是些短小的蠟筆頭）。最初的“會笑的太陽”已經(jīng)遍布了窩棚內(nèi)壁所有能涂抹的地方，那濃烈飽和的色彩如同燃燒的篝火，是這灰暗世界里最奪目的存在。

但衛(wèi)民的世界，在曉光好奇目光的牽引下，開始了緩慢而執(zhí)著的擴張。

一天，他抱著曉光在窩棚門口曬太陽（慘淡的冬日微光），曉光烏溜溜的眼睛被廢墟縫隙里頑強鉆出的一小簇、幾乎被凍僵的、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吸引了。那一點微弱的色彩，在滿目灰敗中顯得如此珍貴。曉光的小手朝著那個方向，無意識地抓撓著，發(fā)出細微的“啊…啊…”聲。

衛(wèi)民立刻捕捉到了曉光的興趣點。他看看那簇小花，又低頭看看曉光亮晶晶的眼睛，一個念頭在他混沌的腦海里清晰起來：光光…喜歡…花！

他像發(fā)現(xiàn)了新大陸！回到窩棚，他立刻撲向他的寶貝包袱，在里面急切地翻找。終于，他找到了一塊小小的、顏色已經(jīng)很淡的粉紫色蠟筆頭，還有一塊深綠色的。他撲到一面相對完整的斷墻根下，那里還有一小片空白。

他捏著那小小的粉紫色蠟筆頭，用盡全身力氣，在冰冷的土墻上狠狠地涂抹、戳刺！他畫不出精細的花瓣，只能憑著感覺和記憶，畫出幾個歪歪扭扭、不成形狀的、爆炸般的粉紫色色塊！然后在色塊下面，用深綠色的蠟筆頭，畫出幾根同樣粗獷、如同棍棒般的“莖”和幾片邊緣鋸齒狀的“葉子”。一個巨大、抽象、顏色混著墻土的“花”誕生了！它丑陋、笨拙，卻帶著衛(wèi)民傾注的全部熱情和想讓曉光“喜歡”的渴望。chapter_（）;

“光光！看！花——！”衛(wèi)民嘶啞地喊著，獻寶似的把曉光抱到那幅“杰作”前，布滿蠟筆灰的手指用力地點著那個粉紫色的爆炸團，“花…好看…光光…看！”

曉光烏溜溜的眼睛果然被那突兀的粉紫色吸引，小嘴微微張開，發(fā)出好奇的“哦…”聲。這細微的反應，對衛(wèi)民來說，如同無上的嘉獎！他咧開嘴，傻呵呵地笑了，沾著粉紫色蠟筆灰的手指無意識地抹過臉頰，留下一道滑稽的痕跡。

又有一次，一只凍得瑟瑟發(fā)抖的麻雀，撲棱著落在窩棚頂?shù)乃芰喜忌?，發(fā)出幾聲短促的“啾啾”聲。曉光的小腦袋立刻轉(zhuǎn)向聲音來源，烏黑的眼睛努力向上望去。

“鳥…鳥…”衛(wèi)民立刻指著棚頂，嘶啞地告訴曉光。他再次受到啟發(fā)。鳥！光光喜歡鳥！

他翻出僅剩的一點天藍色和土黃色的蠟筆頭殘渣。這次，他畫在了頭頂?shù)桶乃芰喜寂镯攦?nèi)側(cè)（那里相對光滑）。他用天藍色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、如同被壓扁的土豆般的輪廓，當作鳥的身體。用土黃色畫出幾根粗短的、如同火柴棍般的線條，當作腿和嘴。至于翅膀？他用指甲在藍色輪廓旁邊用力地劃了幾道彎曲的刻痕。一只造型詭異、仿佛隨時會從棚頂?shù)粝聛淼摹傍B”出現(xiàn)了！

“鳥…飛！”衛(wèi)民抱著曉光，仰著頭，指著棚頂那只“鳥”，興奮地嘶喊。他還努力地撅起嘴，試圖模仿麻雀的叫聲：“啾…啾…”聲音嘶啞怪異，完全不像鳥叫，反而像是漏氣的風箱。曉光看著他努力模仿的滑稽樣子，又看看棚頂那只怪模怪樣的“鳥”，小嘴再次咧開，發(fā)出一個短促的、帶著水汽的“咯”聲。

衛(wèi)民的世界，因為曉光的好奇而不斷“拓荒”。笨拙的小花、怪異的飛鳥、甚至是用橘紅色蠟筆頭畫的、幾個歪歪扭扭、代表“果果”的圓圈……這些色彩鮮艷、形狀夸張的圖案，如同生命力頑強的野草，一點點蠶食著窩棚內(nèi)壁和棚頂剩余的灰暗空間。它們不美，甚至丑陋，卻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和最純粹的愿望——讓曉光的世界，多一點顏色，多一點“好看”的東西。

當蘇建國拖著被流言和生存重擔壓得更加佝僂的身軀回到窩棚，看到的往往是這樣的景象：衛(wèi)民抱著曉光，指著墻上新畫的、那朵爆炸般的粉紫色“花”或者棚頂那只土豆狀的“鳥”，嘶啞地、不厭其煩地解說著（盡管沒人聽得懂），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傻氣的滿足和快樂。曉光在他懷里，烏溜溜的眼睛隨著他的手指轉(zhuǎn)動，偶爾發(fā)出一兩聲細微的咿呀，小小的臉上是懵懂的好奇。

或者，衛(wèi)民正小心翼翼地用那根磨得光滑的小木片，將自己那份少得可憐的糊糊里，相對軟和的一點點芯子刮下來，再極其笨拙地、一點一點地喂進曉光嘴里。他自己則拿起分到的、又冷又硬的窩頭外殼，用力地啃咬著，腮幫子因為用力而鼓起，發(fā)出“咯吱咯吱”的、咀嚼粗糲食物的聲音。他一邊啃，一邊專注地看著曉光吞咽的動作，仿佛自己吃的是無上美味。

這些畫面，如同寒夜中搖曳的、微弱的燭火，無聲地溫暖著這個被陰霾籠罩的窩棚。

蘇建國疲憊地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，看著衛(wèi)民專注喂曉光的側(cè)影，看著他臉上那毫無陰霾的、純粹因為曉光吃下東西而滿足的笑容，深陷的眼窩里，那沉甸甸的憂慮和疲憊，似乎被這微小的暖意悄然熨帖了一絲。他布滿凍瘡的手指，無意識地摩挲著地上冰冷的碎石，目光掃過墻上那些色彩越來越豐富的、笨拙卻充滿生命力的涂鴉，再落回曉光那張依舊蒼白、卻因為衛(wèi)民的“色彩”和專注而顯得不那么灰敗的小臉上。一股混合著心酸和慰藉的暖流，緩緩流過他干涸的心田。

連靠坐在墻角陰影里、如同一尊冰冷守護神的蘇衛(wèi)東，那布滿陰鷙和警惕的臉上，當目光掃過衛(wèi)民正努力模仿鳥叫逗曉光、自己卻嗆得直咳嗽的滑稽樣子時，緊抿的、帶著黑痂的嘴角，也會極其輕微地、不受控制地向上牽動一下。雖然轉(zhuǎn)瞬即逝，但那短暫到幾乎無法捕捉的軟化，卻如同堅冰上裂開的一道微小縫隙，透進了衛(wèi)民世界里那束簡單卻無比堅韌的陽光。

蘇衛(wèi)民不懂流言，不懂世故，甚至不太懂這鋪天蓋地的苦難意味著什么。他的世界很小，小到只能裝下曉光的饑餓、寒冷和那一點點好奇與笑容。但他用自己最本能的守護和最笨拙的色彩，在這片絕望的廢墟上，為曉光，也為這個傷痕累累的家，構(gòu)筑了一個相對溫暖的、充滿純粹生命力的“小氣候”。他是苦難洪流中一座沉默的、色彩斑斕的島嶼，用最簡單的方式，證明著快樂和希望，在最深的泥濘里，依然能倔強地生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