窩棚里的空氣,在蘇衛(wèi)東那聲撕心裂肺的“不這樣光光吃什么藥?!”的怒吼之后,徹底凝固了。如同被投入冰窖,沉重、冰冷,令人窒息。蘇衛(wèi)東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(fēng)箱,胸膛劇烈起伏,赤紅的雙瞳死死盯著大哥佝僂沉默的背影,那只滴著血的右手垂在身側(cè),粘稠的血珠砸在冰冷的泥地上,發(fā)出細(xì)微卻無比刺耳的“啪嗒”聲,仿佛在為剛才那場激烈的沖突敲打著休止符。
蘇建國背對著所有人,蹲在“光光的家”旁邊,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,一遍遍、無意識地、極其緩慢地?fù)崦嗤呱夏巧羁瘫鶝龅目毯邸肮夤獾募摇?。他佝僂的背脊劇烈地顫抖著,不是因為寒冷,而是因為內(nèi)心深處翻江倒海般的巨浪。
衛(wèi)東的咆哮,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,狠狠燙在他的心上。
“不這樣光光吃什么藥?!”
“靠你一天半斤糧票?!”
“靠衛(wèi)民煮的那點豬食?!”
“靠那點刷鍋水似的救濟湯?!”
“她扛得住嗎?!下次呢?!”
是啊,扛不住。下次呢?蘇建國比誰都清楚。曉光那場腹瀉后,小臉蠟黃凹陷,抱在懷里輕得像片羽毛,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他緊繃的神經(jīng)。他守著規(guī)矩,拼盡全力,可換來的那點東西,連維持曉光這條命都岌岌可危。衛(wèi)東吼出的不是抱怨,是血淋淋的、他們無法回避的絕境!
憤怒的火焰在殘酷的現(xiàn)實面前熄滅了,只剩下灼人的余燼和嗆人的灰煙,還有一股更深的、如同鈍刀割肉般的痛楚。他心疼衛(wèi)東那身傷,心疼他那只幾乎廢掉、還在滴血的右手,更心疼他被逼到絕境、只能鋌而走險的絕望!他這個當(dāng)大哥的,沒能給弟弟撐起一片天,沒能給曉光掙來足夠的活路,反而讓衛(wèi)東為了這個家,一次次把自己豁出去,游走在生死邊緣!
巨大的自責(zé)和無力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間淹沒了蘇建國。他深陷的眼窩里一片通紅,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,混合著臉上的泥污和灰燼,洶涌而下,砸在青瓦冰冷的邊緣,洇開深色的水痕。他沒有發(fā)出聲音,只有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,那無聲的悲慟,比任何嚎啕都更沉重。
不知過了多久,窩棚里只剩下衛(wèi)民壓抑的、如同小獸般的嗚咽(他依舊蜷縮在角落,被巨大的恐懼籠罩),以及曉光那細(xì)若游絲、卻相對平穩(wěn)的呼吸聲。
蘇建國長長地、沉重地吸了一口氣,那氣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鐵銹味。他極其緩慢地、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,抬起手,用同樣布滿泥污和淚水的袖子,狠狠抹了一把臉。然后,他扶著冰冷的青瓦圍墻,掙扎著站起身。
他轉(zhuǎn)過身,不再看那堆藏著“破爛”的瓦礫,目光直接投向靠在斷墻邊、依舊喘著粗氣、臉色鐵青的蘇衛(wèi)東。他的眼神不再是憤怒,而是充滿了深不見底的疲憊、沉重的心疼和一種被現(xiàn)實碾碎后的、無奈的妥協(xié)。
他沒有立刻說話,只是佝僂著背,步履蹣跚地走到衛(wèi)東面前?;椟S的油燈光線下,他布滿風(fēng)霜、淚痕未干的臉,清晰地映在衛(wèi)東赤紅的瞳孔里。
蘇建國伸出那只同樣傷痕累累、沾著泥污的手,動作緩慢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,輕輕按在了蘇衛(wèi)東那只纏著臟污布條、依舊不斷滲出新鮮血液的右手手臂上。沒有搖晃,沒有質(zhì)問,只是輕輕地、沉沉地按著。指尖感受到布條下傷口的腫脹、灼熱和粘膩的血污。
“疼吧?”蘇建國嘶啞的聲音響起,干澀得像砂紙摩擦,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溫度。不是疑問,是陳述。他看著衛(wèi)東因為劇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額角滾落的冷汗,深陷的眼窩里涌動著復(fù)雜的情緒。
蘇衛(wèi)東的身體猛地一僵!他下意識地想抽回手,卻被大哥那沉甸甸的手掌按住。大哥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和疲憊,像一盆溫水,猝不及防地澆在他因暴怒而滾燙的心頭,讓那堅硬的戾氣和倔強瞬間出現(xiàn)了一絲裂痕。他別過臉,喉嚨里發(fā)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咕噥,下頜線卻繃得更緊了。
蘇建國沒有松開手。他深深地看著弟弟布滿傷痕和疲憊的側(cè)臉,聲音低沉而緩慢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:
“哥…知道你的心。”
“光光…是咱的命。”
“哥沒用…掙不來…”
他頓了頓,那只按在衛(wèi)東傷臂上的手微微用力,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,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:
“可往后…再難…”chapter_();
“咱哥仨…一起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