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偏廳審問后,墨蘭便被徹底打入了永昌伯爵府最偏僻、最陰冷的一處院落——聽竹軒。名雖風(fēng)雅,實(shí)則形同冷宮。院門終日落鎖,只留一扇小角門供每日送飯食雜物的粗使婆子出入。梁晗派來的兩個面容冷硬、沉默寡言的嬤嬤,如同兩尊門神,日夜守在院內(nèi),名義上是“伺候”,實(shí)則是監(jiān)視。她們的眼神如同冰冷的鐵鉗,時刻提醒著墨蘭她囚犯般的處境。
昔日正室夫人的風(fēng)光與排場,頃刻間煙消云散。份例被削減到僅夠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,連一個有頭有臉的丫鬟都不如。送來的飯食,常常是冰冷的殘羹剩飯,或是粗糙難以下咽的麥飯咸菜。冬日里,炭火供應(yīng)時斷時續(xù),且都是些煙氣極大、嗆得人直流眼淚的劣炭。墨蘭凍得瑟瑟發(fā)抖,想拿出自己的體己銀子讓嬤嬤去換些好炭,卻被告知:“六爺有令,奶奶身子重,不宜多見外人,一切用度,皆由府中統(tǒng)一調(diào)配?!?/p>
那銀子,自然也被冰冷地退了回來。
更刺骨的,是下人們那毫不掩飾的輕慢與鄙夷。
往日里那些在她面前畢恭畢敬、諂媚討好的丫鬟婆子,如今見了她,要么遠(yuǎn)遠(yuǎn)避開,如同躲避瘟疫;要么便是皮笑肉不笑,行禮敷衍了事,眼神里充滿了幸災(zāi)樂禍和毫不掩飾的輕視。送東西來的小丫鬟,敢把食盒重重往地上一撂,湯汁濺出來,也懶得擦拭。打掃庭院的粗使丫頭,一邊掃地,一邊故意高聲談?wù)撝锏男迈r事:
“聽說了嗎?六爺新得了一副前朝古畫,寶貝得什么似的,就掛在書房里日日賞玩呢!”
“可不是嘛!要我說,還是六爺如今舒心,沒了那起子攪家精鬧騰,府里都清凈多了!”
“嘖嘖,有些人啊,心比天高,命比紙??!仗著有幾分顏色和才情,就真當(dāng)自己能一手遮天了?結(jié)果呢?害人害己!”
那些指桑罵槐的話語,像淬了毒的針,細(xì)細(xì)密密地扎在墨蘭心上。她想發(fā)作,想拿出主子的款兒呵斥,可話未出口,守在旁邊的嬤嬤便會冷冷地瞥過來一眼,那眼神里的警告和漠然,瞬間便澆熄了她所有的氣焰。她這才絕望地意識到,在這個深宅大院里,失去了丈夫的寵愛和主母的認(rèn)可,她連懲治一個下人的權(quán)力都沒有了。
偶爾,她能在被允許去院中透氣的短暫時刻,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其他院落的熱鬧??匆娏宏吓阒鴧谴竽镒釉诨▓@里散步,母子間言笑晏晏;看見新得寵的姨娘穿著鮮亮的衣裳,被丫鬟簇?fù)碇袚u而過,笑聲清脆;甚至看見那個春珂留下的、被養(yǎng)在吳大娘子跟前的庶長子,被乳母抱著,穿著綢緞小襖,粉雕玉琢。
每一次看見,都像是在她血淋淋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。那些繁華、溫暖、寵愛、天倫之樂,都曾是她汲汲營營、用盡手段想要抓住的東西,如今卻都成了映照她失敗和凄慘的鏡子,冰冷地反射出她眾叛親離、形單影只的慘狀。
巨大的落差和日復(fù)一日的羞辱,折磨得墨蘭形銷骨立。她夜夜難以安眠,聽著窗外呼嘯的寒風(fēng),只覺得從骨頭縫里都透出冷意。腹中的胎兒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極致的悲苦,動得越發(fā)微弱。太醫(yī)每隔幾日會來請脈,每次都是眉頭緊鎖,留下大堆的安胎藥,語重心長地囑咐:“夫人務(wù)必靜心寧神,否則…于胎兒大大不利??!”
靜心?寧神?墨蘭看著那黑漆漆、苦得令人作嘔的藥汁,真想一把掀翻!她如何能靜?如何能寧?這四方天地,就是她的牢籠!這冰冷藥汁,就是她恥辱的見證!她后悔了嗎?是的,她后悔了。后悔當(dāng)初為何要聽信母親的話,一心只想攀附高門;后悔為何要用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嫁進(jìn)來;后悔為何在得到后不知滿足,反而變本加厲地算計(jì)、爭奪,最終將梁晗越推越遠(yuǎn),將自己逼到了這步絕境!
可是,這后悔里,摻雜了太多不甘和怨恨。她恨梁晗的無情,恨那些妾室的狐媚,恨吳大娘子的刻薄,恨下人的勢利,甚至恨那個早已死去的、給她帶來無盡麻煩的春珂!唯獨(dú)對她自己,那份悔意總是模糊而短暫,很快便被更強(qiáng)烈的怨毒所覆蓋。
她時常對著空蕩蕩的屋子,又哭又笑,喃喃自語,時而詛咒他人,時而哀憐自身。那兩個監(jiān)視她的嬤嬤,對此視若無睹,只在送飯送藥時,用毫無波瀾的聲音提醒一句:“奶奶,該用藥了?!?/p>
仿佛她只是一個需要按時完成任務(wù)的物件。
蓬門不再是為君開,而是為她自己,牢牢關(guān)閉。將她與外界所有的溫暖、希望、甚至最基本的尊嚴(yán),都徹底隔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