渾身的骨頭像被拆開又勉強裝回去一樣,每動一下都牽扯著酸澀的疼痛。杜十四幾乎是靠著意志力,才在第二天早上七點整,準時推開了“天雷刺青”那扇沉重的門。
店里靜悄悄的,只有消毒水混合著舊木的沉靜氣息彌漫在空氣中。晨光透過玻璃門,在深色地板上投下幾塊明亮的光斑。
石龍已經(jīng)在了,正拿著塊軟布,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那張厚重的工作臺。聽到門響,他頭也沒抬,只是從鼻子里哼出一聲:“仲算守時。喺度等陣。”(還算守時。在這等著。)
杜十四默默地點了下頭,依言站在門口那片光暈里,不敢亂動。身體依舊疲憊,但一種奇異的清醒感占據(jù)了他的大腦。他開始有機會,真正地觀察這個他試圖擠進來的世界。
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些墻壁上。昨晚只是模糊一瞥,如今在晨光下,那些裝裱精美的紋身手稿展現(xiàn)出驚人的細節(jié)。猙獰的鬼面、纏繞的花卉、寫實的肖像、充滿幾何美感的抽象圖案……每一幅都極具張力,仿佛要將觀者的魂魄吸進去。而最引人注目的,依舊是正對面那尊黑綠色的醒獅頭,獅瞳在光線下仿佛流轉(zhuǎn)著活物般的光澤,威嚴地俯視著一切。
他的視線緩緩移動,然后,他注意到了一些別的東西。
天花板的角落,那些看似普通的筒燈旁邊,有著極細微的、不同于普通燈罩的玻璃反光點,角度刁鉆地覆蓋了店鋪的每一個死角。窗戶的金屬邊框似乎過于厚重了,細看之下,能發(fā)現(xiàn)一層幾乎與玻璃融為一體的、極細的金屬網(wǎng)。甚至那扇厚重的玻璃門,門框的金屬材質(zhì)也閃著一種異乎尋常的、沉甸甸的光澤。
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紋身店該有的配置。它們安靜地存在著,像潛伏的哨兵,無聲地訴說著這里的與眾不同和某種不容侵犯的戒備。
杜十四的心跳微微加速。這里,遠比他想象的更復(fù)雜。
“睇咩?。窟硎棺霭??(看什么呢?不用做事呀?)”石龍粗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觀察。
杜十四立刻收回目光,垂下眼。
石龍將一塊抹布扔給他:“今日嘅任務(wù),將成間店嘅地拖一次,所有家俬抹一次。唔好漏咗任何角落,要反光咁干凈。做唔到,冇飯食?!保ń裉斓娜蝿?wù),把整間店的地拖一遍,所有家具擦一遍。別漏了任何角落,要干凈得反光。做不到,沒飯吃。)
又是枯燥且消耗體力的活。但杜十四沒說什么,只是撿起抹布,去后院打水。
拖地、擦拭。過程無需贅言,依舊是汗水、肌肉酸痛和沉默。但這一次,杜十四的速度慢了一些。他不是在偷懶,而是在利用這個過程,更仔細地“閱讀”這個空間。
他擦拭著擺放色料的金屬架,看到那些玻璃瓶上貼著密密麻麻的英文標簽,有些顏色詭異得不像人間該有的色彩。他拖著地,小心地繞過客人會坐的沙發(fā)和等待區(qū)的茶幾,注意到茶幾下面放著的幾本厚重畫冊,封面是某種皮革材質(zhì),燙著看不懂的外文字母。
店里陸續(xù)有了些動靜。阿洋打著哈欠來了,看到杜十四在干活,吹了個輕佻的口哨,被石龍瞪了一眼后,訕訕地去準備自己的工具。另一個沉默寡言的學(xué)徒也來了,只是對石龍點了點頭,就鉆進工作區(qū)開始調(diào)試機器。
陳墨是稍晚時候出現(xiàn)的。他依舊穿著簡單的深色衣服,神情平靜,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(guān)。他甚至沒有看杜十四一眼,直接走進了工作區(qū),開始檢查儀器,準備今天的色料。他的動作精準、穩(wěn)定,帶著一種全神貫注的儀式感,整個空間的氛圍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變得更加凝肅。
杜十四一邊用力拖著地,一邊用眼角余光追隨著陳墨的身影。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矛盾的特質(zhì)——極致的藝術(shù)感和一種近乎冷酷的秩序感。他到底是什么人?
中午吃過石龍丟過來的同樣簡單的盒飯后,下午的活計繼續(xù)。石龍吩咐他去資料室把一批新到的打印紙搬出來。
資料室在店鋪最里面,一扇看起來不起眼的木門。杜十四推開門,里面比想象中要擁擠和昏暗??諝庵衅≈f紙和油墨的特殊氣味。書架頂天立地,塞滿了書籍、文件夾和各種雜物。
他找到了那箱打印紙,正準備搬起來,目光卻被書架最底層一個靠墻放置的、蒙著一層深色絨布的巨大畫框吸引住了。
絨布沒有完全蓋嚴,露出了一角。
鬼使神差地,杜十四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絨布那一角,輕輕掀開了一點。
就只是一點。
剎那間,仿佛有金光與玄墨交織的磅礴氣流從那縫隙中洶涌而出!
那是一只眼睛!一只怒目圓睜的醒獅之眼!金紅的底色,瞳孔卻深邃如黑洞,周圍用極細密的工筆金線勾勒出飛揚的鬃毛,每一根都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。僅僅是這一只眼睛,就透出一股俾睨天下、鎮(zhèn)煞誅邪的凜然神威!
而在眼睛下方,隱約可見一片玄黑色的、巨大如盾牌般的鱗甲,鱗甲邊緣并非光滑,而是用一種近乎神奇的暈染技法,呈現(xiàn)出古老青銅器歷經(jīng)千年風(fēng)霜后的斑駁與厚重,仿佛還能聞到那股來自遠古的、冰冷的金屬腥氣!
這……這是什么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