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胤王朝的深秋,總是帶著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。這寒意并非全然來自時節(jié),更多是源于這重重宮闕間的死寂與冷漠。朱紅宮墻高聳,隔絕了外界的天光與生氣,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下,陰影處滋生著無數(shù)見不得光的隱秘與算計。
東宮,本應是帝國儲君、未來天子所居之尊貴所在,如今卻似這華麗宮苑中一處被遺忘的角落。殿閣依舊軒昂,陳設依舊精美,卻掩不住那股門庭冷落、人氣稀薄的蕭索。廊下的宮人屏息靜氣,腳步放得極輕,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,又或是怕引來不必要的注意。他們的臉上少見笑容,唯有小心謹慎,甚至是一絲麻木。
太子蕭景琰獨自坐在書案后,指尖拂過微涼的石硯。他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常服,墨發(fā)以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,身形略顯清瘦,眉眼間帶著一股與這深宮格格不入的溫潤書卷氣。只是那溫潤之下,是難以化開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。
他面前攤著一本《通義》,書頁半晌未曾翻動。目光雖落在字句行間,心神卻早已飄遠。
窗外傳來一陣刻意拔高的喧嘩笑語,伴隨著馬蹄輕疾踏過青石路的清脆聲響,由遠及近,又漸漸遠去。那笑聲恣意張揚,充滿了不加掩飾的驕縱與快意。
蕭景琰執(zhí)筆的手微微一頓,筆尖飽滿的墨汁無聲滴落,在宣紙上洇開一小團污跡。
他認得那笑聲,是他的二皇兄,貴妃周氏之子蕭景宏。也只有他,敢在宮禁之內(nèi)、東宮近前如此縱馬喧嘩,視禮法規(guī)矩如無物。
這是一種無聲的羞辱,所有人都心知肚肚明,包括蕭景琰自己。
父皇年邁,近年愈發(fā)沉溺于煉丹長生之術,對朝政日漸疏懶,對膝下已成年的皇子則充滿了猜忌。尤其是他這個嫡長子,只因性情不類父皇那般“果決”,又無強大母族可作為倚仗,便成了父皇眼中那根最為扎眼的刺。
皇后,他的母后,早在多年前便已薨逝,母族林家也隨之勢微,如今在朝中已說不上話。失去了母親的庇護與外家的支持,他這太子之位便如風中殘燭,搖搖欲墜。
二皇子蕭景宏,其母周貴妃圣寵正濃,周家更是手握部分兵權,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(jié)。三皇子蕭景哲,母妃雖不甚得寵,但其身后站著以李閣老為首的清流文官集團,亦是不容小覷。
唯有他蕭景琰,空有儲君名分,卻勢單力薄,在這波譎云詭的深宮之中,宛如一葉孤舟,隨時可能被驚濤駭浪所傾覆。
明里暗里的打壓、試探、構陷,從未停止過。他如履薄冰,步步驚心,大多時候只能選擇隱忍。這東宮,與其說是儲君宮殿,不如說是一座華麗的牢籠,一座冰冷的孤島。
“殿下?!眱?nèi)侍監(jiān)忠伯輕手輕腳地走進來,聲音蒼老而帶著憂心,“方才……二殿下他……”
“無妨。”蕭景琰打斷他的話,聲音平靜無波,聽不出絲毫情緒。他取過一張新的宣紙鋪好,仿佛方才那陣挑釁的喧囂從未發(fā)生過?!扒锷盍耍屓税训佚垷┌?。”
忠伯看著太子殿下沉靜的側(cè)臉,那雙總是過于溫和的眼眸低垂著,掩去了所有真實的情緒。他心里嘆了口氣,應了聲“是”,默默退下。殿下就是這樣,什么都藏在心里,越是難堪,越是表現(xiàn)得云淡風輕??蛇@深宮里的冷箭,又豈是裝作看不見就能躲過的?
殿內(nèi)重歸寂靜,只剩下更漏滴答,一聲聲,敲打著漫長的時光。
蕭景琰重新提起筆,卻久久未能落下。
他知道,二皇兄今日的挑釁,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樁。真正的風浪,還隱藏在那看似平靜的湖面之下。這宮里的每一個人,每一句話,甚至每一個眼神,都可能暗藏機鋒。
他必須活下去。
不僅僅是為了自己,也是為了身邊這些僅剩的、還愿意追隨他的人,為了母后臨終前那不舍與擔憂的眼神。
可是,該如何活下去?
前路迷霧重重,殺機四伏。他手中無刀無劍,唯有這看似無用的仁義詩書,和這身不由己的太子身份。
一股深重的無力感攫住了他。他閉上眼,指尖微微發(fā)涼。
就在這時,一陣壓抑的嗚咽和斥罵聲隱隱約約從宮墻的另一側(cè)傳來,打破了東宮死水般的沉寂。那聲音不大,卻極其刺耳,混合著一種令人不適的欺凌與絕望。
蕭景琰蹙眉,睜開眼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。那是東宮一側(cè)靠近雜役房的小道,平日里少有人至。
是誰在那處喧嘩?
他本不欲多事。在這宮里,明哲保身是第一要義,多看一眼都可能引來禍端。
可是那嗚咽聲斷續(xù)傳來,夾雜著求饒,聽著年歲似乎不大。
鬼使神差地,蕭景琰站起身,緩步走向殿門。他并未立刻出去,只是隱在門廊的陰影處,向外望去。
只見不遠處,一個身材肥胖的中年太監(jiān),正對著一個跪在地上的小太監(jiān)拳打腳踢,口中罵罵咧咧:“……不長眼的東西!沖撞了錢公公我,還敢躲?看我不扒了你的皮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