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東宮書房。
午后的陽光透過細密的窗格,柔和地灑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,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墨香和宣紙?zhí)赜械牟菽練庀?,與昨日夜間那緊繃壓抑的氛圍截然不同。
蕭景琰端坐于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后,一身月白常服,襯得他面容愈發(fā)清俊,只是眼底殘留的一絲不易察覺的青黑,透露了他昨夜或許并未安枕。他面前鋪陳著一張上好的宣紙,手持一支狼毫筆,正垂眸凝神,勾勒著畫作最后的細節(jié)。
林夙(小林子)則靜立在一側(cè),手中捧著一方古硯,動作輕緩地磨著墨。他的姿態(tài)依舊恭敬謙卑,低眉順眼,仿佛與宮中任何一位伺候筆墨的小太監(jiān)無異。唯有那偶爾飛快掠過畫紙的眼神,銳利而專注,顯示出他全部的心神其實都系于太子筆下的方寸之間。
書房內(nèi)一時只有墨條與硯臺摩擦發(fā)出的細微沙沙聲,以及筆尖游走紙面的輕微簌簌聲。這是一種奇異的寧靜,仿佛外界所有的陰謀詭計、刀光劍影都被暫時隔絕在這片彌漫著書卷氣的空間之外。
“好了?!绷季茫扮鼣R下筆,輕輕舒了一口氣。
林夙適時遞上一塊溫?zé)岬臐衽磷樱┧潦弥讣饪赡苷慈镜哪珴n,目光則順勢落在那幅剛剛完成的畫作上。
畫中是一片蕭瑟的秋日山水。遠山嶙峋,枯木虬枝,天空陰沉,似有風(fēng)雨欲來。山腳下是一潭寒水,水面波紋凌亂,倒映出破碎的山影。整幅畫意境蒼涼孤寂,筆法卻極為精湛,將那種壓抑不安的氛圍渲染得淋漓盡致。
然而,在這片灰暗的色調(diào)中,卻有一處極不協(xié)調(diào)的亮色——一株幼小的松樹,頑強地從陡峭的巖縫中探出身子,雖然纖細,卻挺得筆直,針葉甚至被畫家細心地點染了一層充滿生機的青綠,在這滿目蕭條中顯得格外突兀又奪目。
景琰擦拭著手,狀似無意地開口,聲音平和:“閑來無事,信筆涂鴉罷了。你看此畫如何?”
來了。林夙心知,這絕非簡單的信筆涂鴉,更非單純的品畫論畫。這是太子殿下繼昨夜言語試探后,又一次更為隱晦的考較。考較他的悟性,他的心境,乃至他是否真能懂得這東宮之主深藏的無奈與掙扎。
他凝神細觀,心思電轉(zhuǎn)。片刻后,他上前一步,聲音不高卻清晰:“殿下畫技高超,意境深遠。奴婢愚見,此畫看似秋景蕭瑟,山雨欲來,實則……內(nèi)藏玄機?!?/p>
“哦?”景琰挑眉,看向他,示意他說下去。
林夙伸手指向那潭破碎的倒影:“水面波瀾驟起,倒影支離,似是暗喻外界風(fēng)波不定,擾人清靜。”指尖微移,指向那些枯木,“草木凋零,枝干卻遒勁扭曲,仿佛仍在無聲抗爭。”最后,他的指尖輕輕點在那株巖間孤松之上,語氣變得格外沉靜,“尤其這一筆青綠,置于此等境遇之中,看似突兀,卻恰是畫眼所在。巖石沉重,擠壓其生存空間,風(fēng)雨欲來,更是危機四伏。然其雖幼,根基卻緊抓巖隙,身姿挺立,分明是……于絕境之中,仍存一份不屈生機,一份向陽而生的念想。”
他頓了頓,總結(jié)道:“外似頹唐,內(nèi)蘊錚骨。殿下所作,非是悲秋之畫,實是……明志之作?!弊詈笏膫€字,他說得極輕,卻字字清晰。
景琰握著濕帕的手微微一頓,眼底掠過一絲真正的驚訝,隨即化為一種復(fù)雜的、難以言喻的情緒。他沒想到這個小太監(jiān)竟能看得如此透徹!不僅看出了畫面表面的壓抑危機,更精準地捕捉到了他借那株孤松想要表達的、幾乎從不對外人言的堅韌心志。
這份洞察力,這份知解,絕非一個普通小太監(jiān)所能擁有。
書房內(nèi)再次陷入沉默,但這次的沉默卻與先前不同,不再是單純的靜謐,而是涌動著一股無聲的暗流,是兩種聰慧心智在方寸畫卷間的首次默契碰撞與相互印證。
良久,景琰才緩緩開口,聲音里聽不出喜怒,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疏離:“想不到,你竟能看懂?!?/p>
“奴婢妄加揣測,殿下恕罪。”林夙立刻低下頭。
“無罪?!本扮畔屡磷樱抗庵匦侣浠禺嬌?,語氣似是感慨,“在這宮里,能看懂的人,太少了。”他的目光在那株孤松上停留片刻,忽然道:“既然你看懂了,那便替本王收起來吧。只是這畫……不必收入畫匣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