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琰的蘇醒,像一縷微光刺破東宮連日的陰霾。然而毒素侵蝕過的身體極為虛弱,他大多時候仍昏沉躺著,偶爾清醒片刻,也只能進(jìn)些流食。林夙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,喂藥、擦身、更換汗?jié)竦膶嬕?,事事親力親為,眼底帶著連日熬出的青黑,卻毫無倦怠之色。
夜已深,寢殿內(nèi)只留了一盞角燈,光線昏黃柔和。景琰又一次從淺眠中醒來,微微側(cè)頭,便看見林夙坐在腳榻上,背靠著床沿,單薄的身影在燈光下拉得很長。他手里還拿著一份剛送來的密報,眉頭微蹙,顯然在思考著什么。
“什么時辰了?”景琰開口,聲音依舊沙啞。
林夙聞聲立刻轉(zhuǎn)身,臉上瞬間換上溫和的神色:“殿下,剛過子時。您感覺如何?可要喝水?”他邊說邊起身,熟練地倒了一杯溫水,試了溫度,才小心地扶起景琰,將水杯遞到他唇邊。
景琰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,目光落在林夙手臂包裹的紗布上——那是秋獵時為他擋熊爪留下的傷,如今又添了新愁舊憂。他抬手,指尖輕輕碰了碰紗布邊緣,嘆道:“你的傷……可好些了?”
林夙微微一怔,隨即垂眸:“謝殿下關(guān)懷,皮外傷,不礙事?!?/p>
“怎會不礙事?”景琰靠回枕上,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疼惜,“這次是毒藥,下次又是什么?林夙,你跟在我身邊,步步驚心,每一次都是拿命在搏?!?/p>
殿內(nèi)靜默片刻,唯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。林夙重新坐回腳踏上,聲音低沉卻清晰:“奴才的命,從決定跟隨殿下那日起,便已置之度外。殿下安然,奴才才能心安?!?/p>
這話說得平靜,卻重若千鈞。景琰心中震動,想起自己昏迷時,是林夙冒死闖宮面圣,才換來一線生機(jī)。他想起父皇那句充滿警告的“好自為之”,想起周貴妃離去時那怨毒的眼神。在這深宮之中,真心何其稀少,肯為他豁出性命的,恐怕唯此一人。
他忽然探出手,緊緊握住了林夙放在膝上的手。林夙身體一僵,下意識想抽回,卻被景琰更用力地握住。太子殿下的手冰涼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林夙,”景琰直視著他的眼睛,目光灼灼,“從今往后,在這東宮,不,在這世上,你是我唯一可全心托付之人。你我之間,不必再拘泥那些虛禮。無人時,你喚我景琰便可?!?/p>
林夙猛地抬頭,眼中滿是驚愕與惶恐:“殿下!這如何使得!尊卑有別,奴才萬萬不敢!”
“這是命令?!本扮Z氣堅(jiān)決,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(yán),但眼神卻異常柔和,“若非你,我早已是一具枯骨。這份情誼,早已超越主仆。我知你謹(jǐn)慎,但在我面前,你不必總是自稱‘奴才’,也不必時時跪拜。我……需要的是一個能并肩而立的伙伴,而非唯唯諾諾的奴仆?!?/p>
林夙的心跳得飛快,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楚涌上心頭。他何嘗不渴望這份平等相待的認(rèn)可?但深宮多年的生存法則讓他本能地警惕?!暗钕潞駩?,奴才……我……”他艱難地改口,聲音微顫,“只怕隔墻有耳,若傳了出去,于殿下清譽(yù)有損?!?/p>
“清譽(yù)?”景琰嗤笑一聲,帶著幾分自嘲,“經(jīng)過此番流言與毒殺,我還有何清譽(yù)可言?他們既已認(rèn)定你我關(guān)系非常,我們又何須再畏首畏尾?只要問心無愧便可。”
他頓了頓,聲音低下來,帶著一絲疲憊的依賴:“林夙,我很累。這東宮看似金碧輝煌,實(shí)則步步殺機(jī)。唯有你在身邊,我才能稍喘一口氣。別推開我這份信任,好嗎?”
看著景琰蒼白臉上那抹罕見的脆弱與懇求,林夙所有推拒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。他反手輕輕回握了一下景琰的手,鄭重地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:“是……景琰。我……明白了?!?/p>
這一聲“景琰”喚得極輕,卻像一道暖流,瞬間融化了橫亙在兩人之間那層無形的冰墻。景琰臉上露出一抹真心的、毫無負(fù)擔(dān)的笑意,仿佛連日來的陰郁都驅(qū)散了幾分。
太子身體漸愈,東宮也重新運(yùn)轉(zhuǎn)起來。經(jīng)此一劫,景琰似乎褪去了最后一絲猶豫與軟弱,眼神變得更加堅(jiān)定深邃。他開始更主動地過問朝政,雖然皇帝仍以他“需靜養(yǎng)”為由限制他參與核心議事,但他已學(xué)會通過其他渠道施加影響。
林夙也正式回到了景琰身邊,比以前更加貼身伺候。兩人默契十足,往往一個眼神便能領(lǐng)會對方意圖。白日里,景琰在書房批閱有限的奏章,或與柳文淵、杜衡等人商議時政;林夙則侍立一旁,或借著端茶送水的機(jī)會,低聲傳遞宮內(nèi)外最新消息。
這日,柳文淵帶來吏部考核的消息,幾個關(guān)鍵職位的人選正在博弈。景琰沉吟道:“我們不能總是被動接招。吏部文選司主事的位置,看似不高,卻關(guān)乎中層官員的升遷調(diào)度,必須拿下?!?/p>
林夙為景琰續(xù)上熱茶,輕聲道:“現(xiàn)任主事是李閣老的門生,但此人貪財好色,風(fēng)評不佳。我們或可從他下手。馮靜那邊送來消息,說他最近在城外偷偷置辦了一處外宅,養(yǎng)了個戲子?!?/p>
景琰眼中精光一閃:“哦?證據(jù)確鑿?”
“石虎的人已經(jīng)摸清了外宅位置和那戲子的底細(xì)。只待時機(jī)?!绷仲淼驼Z,“另外,三皇子前日來訪,雖未明說,但言語間對吏部這幾個空缺也頗為意動。我們需防他黃雀在后?!?/p>
景琰冷笑:“我這個三弟,最是沉得住氣,也最是會撿便宜。不過,這次可由不得他?!彼聪蛄仲?,“你覺得,我們該如何行事?”
林夙略一思索,道:“雙管齊下。一方面,讓杜衡以清流士子身份,寫幾篇針砭時弊、暗指吏部選官不公的文章,通過蕓娘的渠道在士林中散播,造些聲勢。另一方面,讓馮靜‘無意中’將文選司主事的丑事透露給都察院那位劉健御史。劉御史性子剛直,必會彈劾。屆時,我們再看準(zhǔn)機(jī)會,推舉我們的人?!?/p>
“好!”景琰贊許地點(diǎn)頭,“就依此計。記住,手腳要干凈,我們的人選也要挑背景干凈、有能力但不得志的,避免過早樹敵。”
兩人又低聲商議了些細(xì)節(jié),柳文淵在一旁記錄、補(bǔ)充。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東宮悄然凝聚,不再是單純的防御,而是開始有條不紊地布局、滲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