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那句“徹查”和“不得外出”的旨意,如同兩道冰錐,狠狠扎在太廟前冰冷的廣場上,也扎在了蕭景琰與林夙的心頭。剛剛因祭祀“順利”完成而稍稍松懈的氣氛,瞬間凍結(jié)。
玉輦在前呼后擁中離去,留下被無形枷鎖禁錮的太子一行人。周圍的宗室勛貴、文武百官,目光各異,有同情,有審視,更多的則是幸災(zāi)樂禍與避之不及。方才祭祀時那莊嚴(yán)肅穆的場景猶在眼前,轉(zhuǎn)眼間,儲君便再次被推至風(fēng)口浪尖,且此次還牽扯上了一條朝廷命官的性命。
蕭景琰站在原地,冕旒下的面容蒼白,緊抿的嘴唇透露出他極力壓抑的震驚與屈辱。他看向身旁垂首肅立的林夙,只見他眼觀鼻,鼻觀心,仿佛一尊沒有情緒的玉雕,但那微微顫抖的指尖,卻泄露了他內(nèi)心的波瀾。
“回宮?!绷季?,景琰才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,聲音沙啞。他挺直脊背,維持著儲君最后的體面,一步步走向那輛象征著尊貴,此刻卻如同囚籠的玉輅。
返回東宮的路,寂靜得可怕。車輪碾過青石路面的聲音,單調(diào)而沉重。車廂內(nèi),景琰閉目靠在軟墊上,眉宇緊鎖。林夙跪坐在一旁,沉默地為他斟了一杯安神茶。
“夙,”景琰忽然開口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,“沈括……當(dāng)真會自盡嗎?”
林夙斟茶的手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,沒有灑出一滴。他將茶杯輕輕放在景琰手邊,低聲道:“殿下,沈大人是否自盡,已非關(guān)鍵。關(guān)鍵在于,陛下認(rèn)為他‘應(yīng)該’是自盡,或者說,有人需要他‘是’自盡?!?/p>
景琰睜開眼,眸中是一片深沉的寒意:“所以,這是一石二鳥。既除了可能泄露秘密的沈括,又將嫌疑引到了東宮頭上。父皇他……會信嗎?”
“陛下信不信,并不全在證據(jù)?!绷仲淼穆曇粢琅f平靜,分析卻如刀鋒般犀利,“在于陛下是否愿意相信。祭器之事,陛下心中必有疑慮,只是苦無實證,且大典在即,不便發(fā)作。如今沈括‘認(rèn)罪自盡’,恰好給了陛下一個臺階,也將所有目光引向了東宮的管理疏失。陛下順勢將殿下軟禁,既是懲戒,或許……也是一種變相的保護,至少在查清之前,不讓殿下再卷入更深的漩渦,也杜絕了他人再借此生事?!?/p>
“保護?”景琰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,“是啊,父皇總是如此‘保護’朕?!彼昧恕半蕖边@個自稱,帶著一絲自嘲,更透露出內(nèi)心對父皇帝王心術(shù)的冰冷認(rèn)知。
玉輅駛?cè)霒|宮,朱紅宮門在身后緩緩合攏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,仿佛隔絕了外界的一切,也隔絕了自由。
軟禁的生活,并未立刻顯現(xiàn)出它的嚴(yán)酷。東宮一切用度照舊,宮人侍衛(wèi)各司其職,只是所有對外聯(lián)絡(luò)被切斷,未經(jīng)皇帝特許,任何人不得出入東宮大門。
景琰被變相軟禁的消息,如同長了翅膀,迅速傳遍朝野。原本因祭祀“順利”而稍有回升的太子聲望,再次跌入谷底。彈劾太子“御下不嚴(yán)”、“德行有虧”的奏章,如同雪片般飛向皇帝的御案。光祿寺乃至內(nèi)務(wù)府迎來了一場大規(guī)模的清洗,無數(shù)官員被牽連下獄,朝局愈發(fā)人心惶惶。
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,三皇子蕭景哲,卻仿佛置身事外。他甚至在一次覲見時,還“憂心忡忡”地為太子求情,言道“皇兄必是一時失察,遭小人蒙蔽”,其偽善姿態(tài),令知曉內(nèi)情者齒冷。
東宮內(nèi),氣氛壓抑。
景琰將自己關(guān)在書房,大部分時間都在臨摹字帖,一筆一劃,力透紙背,仿佛要將所有的憤懣與無力都傾瀉其中。他不再輕易召見屬官,連蘇婉如遞上的文書也批閱得心不在焉。
林夙則變得更加沉默。他如同最精密的儀器,一絲不茍地打理著東宮的內(nèi)務(wù),確保在如此困境下,東宮依舊井井有條。但他知道,表面的平靜之下,暗流從未停止涌動。
他秘密召見了小卓子。
“沈括‘自盡’前,可有什么異常?接觸過什么人?”林夙的聲音在值房內(nèi)低低響起。
小卓子努力回憶著:“那日從齋宮回來,沈大人一直魂不守舍。奴才按您的吩咐,暗中留意,他回府后似乎見了……見了三皇子府上的一個長隨,但隔得太遠(yuǎn),聽不清說了什么。之后沒多久,就傳出了他自盡的消息?!?/p>
三皇子府的長隨……林夙眼神一凜。這幾乎坐實了沈括是被滅口。
“祭壇上取回的樣本,分析得如何了?”林夙又問。
小卓子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包和幾張潦草的記錄:“奴才找了好幾個老工匠辨認(rèn),都說那滑膩之物,并非尋常油脂,而是一種混合了特殊魚膠和礦物粉的粘合劑,干涸后極滑,且遇熱(比如香火熱氣)會微微軟化,更加濕滑。這東西……常用于修復(fù)一些精巧器物,或者……制作贗品時臨時固定?!?/p>
修復(fù)器物?贗品?林夙腦中瞬間閃過鬼手張的話——“裂紋不完全是新傷,像是利用了原有的、極其細(xì)微的鑄造瑕疵”。
祭壇的石板是舊的,青銅鼎也是舊的……對方并非無中生有地制造危機,而是精準(zhǔn)地找到了這些舊物上本就存在的、不為人知的“弱點”,然后加以利用和放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