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鑾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。李閣老那番誅心之言,如同毒液般在莊嚴肅穆的殿堂內彌漫開來,將一場本應是對貪腐與陰謀的雷霆清算,硬生生扭曲成了關于太子德行與祖制規(guī)矩的激烈爭辯。
無數道目光,或驚疑,或審視,或幸災樂禍,或憂心忡忡,盡數聚焦在孤立于御階之下的蕭景琰身上。他挺直著脊梁,袖中的手卻已緊握成拳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,勉強壓制著胸腔里翻涌的怒火與寒意。
他看到了李閣老眼中那抹魚死網破的瘋狂,也看到了三皇子蕭景哲臉上那偽裝的沉痛下掩藏的一絲得意。更看到了許多原本中立的,甚至部分傾向東宮的官員,此刻眼中流露出的猶豫與恐懼——對“宦官干政”這四個字本能的恐懼。
“太子殿下,”首輔方敬之終于開口,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,試圖調和這幾乎要炸裂的局面,“李閣老所言,雖言語激烈,然……宦官之禍,前朝皆有殷鑒。林夙此人,身世若真如李閣老所言,又得殿下信重,參與機要,確易引人非議。還需慎重啊?!?/p>
連方敬之都如此說,景琰知道,大勢已去大半。他若此刻再強行要求嚴懲李閣老,非但難以如愿,反而會徹底坐實“被閹宦蠱惑”、“違背祖制”的罪名,將他與林夙都推向更危險的境地。
他深吸一口氣,那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腑,卻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。目光掃過李閣老,那老狐貍雖然強自鎮(zhèn)定,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額角細密的冷汗,暴露了他內心的驚惶。他又瞥向蕭景哲,對方立刻垂下眼簾,掩飾住眼底的情緒。
不能退讓,但也不能硬闖。他需要……以退為進。
景琰臉上的怒容漸漸斂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威儀。他緩緩開口,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:“方首輔所言,孤明白了?!?/p>
他不再看李閣老,而是面向眾臣:“今日朝會,孤本欲稟明刺殺與漕運兩樁大案,肅清朝綱,以安民心。如今看來,案情錯綜復雜,更有諸多細節(jié)需待厘清。尤其……”他頓了頓,目光若有實質般掃過眾人,“涉及內侍之言,確需謹慎,以免落人口實,寒了忠臣良將之心?!?/p>
他這話,看似讓步,卻將“案情錯綜復雜”和“落人口實”點了出來,暗示李閣老的反擊不過是混淆視聽。
“然,”景琰話鋒一轉,語氣陡然轉厲,“刺客伏擊儲君,證據確鑿,攀扯二皇子余孽,亦有實證!此風斷不可長!著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三司會審,嚴查刺客來源及其同黨,無論涉及何人,一查到底,絕不姑息!”
他將刺殺案單獨拎出,強調必須嚴查,堵住了某些人想借此案含糊了事的企圖。
“至于漕運貪腐一案……”景琰目光再次落回李閣老身上,帶著冰冷的審視,“賬冊物證在此,諸多疑點亦指向朝中重臣。然,為示公正,亦為免有人妄議孤偏聽偏信,此案……暫由首輔方大人牽頭,會同六部先行核查。待父皇龍體康健,再行圣裁!”
他沒有直接將案子交給李閣老掌控的刑部,而是交給了相對中立的首輔,并且是“核查”而非“審理”,留下了極大的轉圜空間。既保全了證據,沒有讓李閣老輕易銷毀,也避免了立刻與整個文官集團正面沖突。
李閣老聞言,臉色稍緩,但眼神依舊陰鷙。他知道,太子這是以退為進,并未放棄追查。
“殿下圣明!”方敬之連忙躬身,松了口氣。只要不在朝堂上立刻血濺五步,就還有轉圜余地。
景琰最后看向蕭景哲,語氣平淡無波:“三弟,你府上清客與逆黨余孽私下接觸,雖你聲稱不知情,然御下不嚴之過,難免。回去后,需嚴加管束,自查自省?!?/p>
輕飄飄一句話,給蕭景哲定了“御下不嚴”的罪過,雖不傷筋動骨,卻像一根刺,扎在了那里。
蕭景哲面色一僵,只得低頭應道:“臣弟遵命,定當嚴加管束?!?/p>
朝會,就在這種看似風波暫息,實則暗潮更洶涌的局面下結束了。景琰沒有取得預想中的完勝,但終究憑借雷霆手段和后續(xù)的以退為進,重創(chuàng)了二皇子殘余勢力,并將李閣老和三皇子逼到了明面上,撕下了他們偽善的面具。
退朝的鐘聲響起,文武百官各懷心思,魚貫而出。景琰站在原地,看著李閣老在門生故舊的簇擁下,腳步略顯倉促地離開,蕭景哲也迅速消失在人流中。他知道,接下來的較量,將從明面轉入更深的暗處。
他沒有立刻回東宮,而是轉道去了養(yǎng)心殿?;实垡琅f昏迷,藥味濃郁。景琰在龍榻前默默站了片刻,看著父皇那蒼白憔悴的容顏,心中五味雜陳。今日朝堂風波,若父皇清醒,不知會作何想?是會贊賞他的果決,還是會忌憚他的勢力,亦或是……像那些官員一樣,質疑他身邊的那個人?
“兒臣告退?!彼吐曊f了一句,轉身離開。背影在空曠的宮殿里,顯得格外孤寂。
回到東宮時,已是午后。林夙就站在書房門口等候,依舊是那副低眉順目的姿態(tài),但景琰能感覺到他周身緊繃的氣息。朝堂上的消息,想必已經傳回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