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風大,家仆去前院開門請舒榮進來時,紅木大門被大風吹緊,打開時慢了些。門外太常院太祝舒榮雖只等了片刻,但是夜涼如冰,披氅上很快凝結(jié)一層涼氣,眼看那門扇拉開一條縫又重重閉上,只覺又煩又冷,皺眉搓手哈了口氣,余光瞟到什么動靜,順著看過去,卻只看到個一閃而過的身影,眨眼消失在街角。
舒榮沒在意,又重重哈了口氣在掌心搓熱。她心里是有氣的,心道自己與許流螢同為從五品,且自己在太常院,官階一樣權(quán)力可不一樣,怎么看也是自己高她一些。換做從前,縱然她許流螢有二公主這座靠山,可自己與她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各為其主,也不怕她什么。更何況如今許流螢失了二公主倚靠,按理說來該低她更多些才對,可偏偏因著行宮隨侍一事,大殿下非要讓她走這一趟。
舒榮一百個不樂意,也只能奉命前來。不但要來,還要客客氣氣、溫溫柔柔,最好再謙卑些,和順些,好讓許流螢從了大殿下,了了自己今日這副擔子才好。
舒榮煩得要死,可等許府那扇紅木大門被人從里打開時,立馬又掛上笑臉進去了。
舒榮進來時,中堂四方桌上已新擺了一壺熱茶。流螢正遣玉蘭去衛(wèi)府傳話,讓她告訴衛(wèi)泠自己有事,今夜或許去不成,又或許晚些去,讓她不必等了。剛吩咐完,舒榮也進了中堂,流螢客氣起身迎她,“寒夜風涼,舒大人快請坐?!?/p>
吩咐玉蘭的話,自然是落到了舒榮耳里,待笑瞇瞇坐下捧了熱茶在手里,舒榮才道:“貿(mào)然造訪,打擾許少尹了?!?/p>
“無妨,”流螢揮退中堂家仆,與舒榮對面而坐,也不與她繞彎子,“明晨才是隨駕去往行宮的日子,不知舒大人今夜前來,所為何事?”
本就不熟的兩個人,倒也沒必要扯什么無事閑聊,只來喝茶的幌子。舒榮擱了茶盞,言笑晏晏:“許少尹七竅玲瓏,定猜出了在下為何前來?!?/p>
流螢不語,笑看她。
舒榮尷尬移了下眼睛,又端上笑臉道:“其實也沒什么要緊事,只是為行宮隨侍一事來謝過許少尹,順便有幾句話帶給少尹。”
“謝過倒是不必,”流螢依舊笑看她,言辭卻不似笑意溫和,“舒大人與我不在一處任職,平素也無交往,隨侍一事為公不為私,談不上謝?!?/p>
“舒大人想說什么,盡管說便是。”
四方桌另一邊,舒榮后背已經(jīng)生出一層冷汗,冬夜里尤其的冷。她想到許流螢這人或許冷淡,卻沒想到平日不言不語的人,說起來話噎人的緊。奈何殿下有命,她只能繼續(xù)說下去:“朝中流言甚囂,想來這段時間少尹頗為艱難。我與少尹雖平日來往不多,但對少尹品性才華極為欽佩,冬夜寒涼,特來此想同少尹說幾句話?!?/p>
言及裴瓔與自己決裂一事,流螢也含笑靜靜聽著,抬手抿了一口茶,溫潤入喉時,那個人那雙眼睛,又浮現(xiàn)眼前。
其實舒榮還在說些什么,她已沒在聽,只是看著自己腦海中的人,一幕幕閃回,重疊,消失。
流螢在腦海中,看到了十歲的裴瓔,十三歲的裴瓔,十五歲的裴瓔,十七歲的裴瓔。。。。。。
到最后,是二十二歲的裴瓔。第一次,她居高臨下如看螻蟻一般看著自己,那樣美的眼睛,偏就那么冷,冷到能眼睜睜看自己咽氣。
攥緊了手里茶盞,重生之初的念頭又在心海翻涌:她想要裴瓔嘗嘗這種滋味。
流螢所求,便是有朝一日親手推她入深淵,讓公主殿下如她一般體會愛與恨的極致痛苦。她沒想過要裴瓔的命,可轉(zhuǎn)念一想,功虧一簣的痛苦,心腹背刺的仇恨,幽禁一生的絕望,想來都會比死讓她更崩潰吧。
如此,就當償還她的十二年吧。
思緒縹緲中,流螢終于聽到舒榮提及大殿下,“許大人任職天官院少尹,上傳下達頗為辛苦,可有些人竟落井下石,偏在此時與許大人為難,實在不堪用。大殿下惜才,將那些人調(diào)去別處歷練了?!?/p>
流螢眼眸一動,頃刻歸于平靜:天官院人事調(diào)動,竟是大殿下所為?
舒榮又道:“大殿下一心為國,用人唯賢向來是問跡不問心。只是不知殿下之意,許大人可明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