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棣這邊才剛剛開始著手對朱煐的事情展開調(diào)查,幾乎就在同一時刻,另一頭的高龍便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尋常之處,他感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絲隱秘的波動,連帶著庭院里槐樹的葉子也輕輕顫了一下。
那顫動從最頂端的嫩葉開始,順著枝條往下傳,連青石板縫里新冒的草芽都悄悄縮回了頭,像是被什么驚著了。葉柄處還掛著半滴露水,搖搖晃晃地懸在葉尖。
葉片的背面在夕照下泛出淺金色的光,那光芒忽明忽暗地閃爍著。葉脈在光下顯得格外清晰,像是用細筆描過一般。
廊下掛著的銅鈴忽然輕輕響了一聲,聲音很輕很輕,輕得就像蝴蝶扇了一下翅膀。鈴舌碰著內(nèi)壁,只那么一下便停住了。鈴鐺微微晃了晃,在梁上投下淡淡的影子。
那種感覺就像是平靜的湖面下突然涌起了一股暗流,雖然看不見摸不著,但卻能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變化,就連窗臺積著的薄灰也跟著打了個旋,旋著旋著就散成了更細的煙塵,飄飄悠悠地落回了原處?;覊m在斜照里舞動,像極細的金粉。有幾粒落在硯臺上,很快便不見了。
書架頂上擱著的一卷舊地圖忽然滑落半邊,紙軸在木架上輕輕磕了一下。卷起的邊角攤開在地,露出泛黃的山川脈絡(luò)。圖上標注的城池墨跡已經(jīng)有些褪色。
他的直覺告訴他,有人在暗中打探著什么,那種感覺就像水面下悄悄游動的魚兒,雖然看不見,卻能感受到細微的漣漪,這些漣漪一圈一圈地擴散開來,攪動了原本平靜的水面。水紋慢慢蕩到岸邊,輕輕拍打著石階。石階上的青苔濕了一片。
連帶著墻角蟋蟀的鳴叫也忽然停住了,停得那么突兀,那么不自然,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。草叢里再沒有一絲聲響。連風都似乎靜了下來。
就連西廂房那扇總是關(guān)不嚴實的雕花木窗,今夜也合得格外緊密。窗欞間的縫隙消失不見,仿佛從來就未曾開過。月光從窗紙透進來,在地上投下模糊的花影。
高龍這個人的身份背景其實一點也不簡單,他完全可以被看作是蔣瓛手下最為信任和倚重的心腹之一,是蔣瓛在錦衣衛(wèi)中最為得力的助手,平日里處理各種機密事務時總是表現(xiàn)得沉穩(wěn)可靠,做事滴水不漏,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,就連整理文書時紙角的折痕都要捋得平平整整,生怕多出一絲不該有的皺痕,那紙邊要對得齊齊的。
墨跡未干時要小心吹干,不能留下半點污漬。紙張要撫得平平展展。
他腰間掛著的銅牌總是擦得亮亮的,映得出人影。牌面上的紋路清晰可見,連最細的刻痕都閃著光。穗子也是新?lián)Q的,顏色很正。
能夠被蔣瓛親自挑選并且安排到朱煐府上擔任職務的人,絕對沒有哪一個會是普普通通、平平無奇的角色,每個人都是經(jīng)過精挑細選的,個個身懷絕技、心思縝密,就像是經(jīng)過千錘百煉的精鋼,每一個都是不可多得的精英,就連夜間值守時呼吸聲都能壓得極輕極緩,輕得幾乎聽不見,像是睡著了一樣。
他們走路時腳底幾乎不發(fā)出聲音,連影子都比別人淡幾分。站在暗處時,整個人都融進了夜色里。衣角也不會發(fā)出摩擦聲。
放眼整個天下,如今真正知道朱煐真實身份的人,也就只有蔣瓛和皇帝朱元璋他們兩個人而已,這個秘密被保守得嚴密,就像被深埋在地下的寶藏,外人難以窺見分毫,就連一絲一毫的風聲都沒有走漏,連御膳房每日送來的點心單子都不曾多寫半字,每道菜名都用最普通的墨跡書寫,墨色不深不淺。
宮里負責記事的太監(jiān)筆下從不多言一句。每次記錄完都要將筆尖在硯臺邊輕輕刮凈。紙張也要疊得方方正正。
那么朱煐到底是誰呢?
他其實就是大明流落在民間長達十年之久,而且還患上了失魂癥,最近才剛剛被老朱找到并且確認身份的大明皇長孫啊!
是那個本該在宮中長大卻命運多舛的年輕人,是那個本該錦衣玉食卻流落民間的可憐人,連冰糖葫蘆的竹簽子都仔細收在舊木匣里,一根一根碼得整整齊齊,像是收藏什么寶貝。他枕下總壓著一塊褪色的紅布,不知是何來歷。布角的線頭有些松了,卻始終舍不得扔。匣子里還收著幾顆光滑的小石子。
是老朱內(nèi)心深處早已認定,將來要把整個大明江山都托付給他的那個人!
是老朱心中最看重的繼承人,承載著無限的期望與重任,是老朱晚年來最大的慰藉和寄托,連批閱奏章時見到相似的字跡都要多看兩眼,看著看著就會微微出神,筆尖的墨滴在紙上暈開一小團。
御案上總是擺著一對舊銀鐲,鐲口磨得光光滑滑。鐲子內(nèi)側(cè)刻著細小的花紋,已經(jīng)有些模糊了。旁邊還放著一只小小的布老虎。
蔣瓛既然清楚地知道朱煐如此重要和特殊的身份,又怎么可能會隨隨便便派遣那些普普通通的錦衣衛(wèi)到他的身邊去呢?
這顯然是不可能的,每一個安排都必須經(jīng)過深思熟慮,每一個細節(jié)都要反復推敲,連每日采買的菜販子都要查清三代,查得明明白白才敢放行,那菜葉子要一片一片地翻看。送來的米袋都要捏遍每個角落。米粒要一顆顆檢查是否完整。裝米的麻袋也要仔細摸過。
這要是一不小心真的出了什么差錯和問題,別說他自己的前途和官職肯定保不住了,恐怕就連他那條小小的性命,也會在轉(zhuǎn)眼之間就直接沒有了,這樣的后果是他承擔不起的,所以他事事都格外謹慎,處處都小心翼翼,連雨天靴底沾的泥都要親手刮凈,刮得一點不剩才安心,那靴幫子要擦得亮亮的。他睡前總要檢查三次門閂。每次檢查都要用手試過是否牢固。窗戶也要一一關(guān)緊。
除了高龍和高虎他們這幾個人被蔣瓛特意安排在了朱煐的府上之外,其實在朱煐府邸的外面,以及所有和朱煐有過接觸的人們的周圍,幾乎也都被蔣瓛悄悄地安排了錦衣衛(wèi)在暗中進行保護和監(jiān)視。
只不過這些錦衣衛(wèi)都是直接對高龍一個人負責和匯報的,形成了一個嚴密的保護網(wǎng),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(wǎng)籠罩著一切,將朱煐牢牢地保護在其中,連麻雀飛過院墻都要被記下羽色,記下飛去的方向,那翅膀撲棱的聲音也要聽個仔細。街角賣炊餅的漢子也是暗哨。他攤位的幌子總是掛得端端正正。案板擦得發(fā)白。
朱棣手下的那些心腹之人,雖然在打探消息和調(diào)查情報方面的能力并不算弱,如果這是在燕王府的地盤上,那么朱棣的這些心腹手下們在探查起各種消息來的時候,自然會是得心應手、無往而不利的。
但可惜的是,這里并不是燕王府,而是應天府,是京城,是天子腳下,情況就大不相同了,處處都充滿了未知的變數(shù),每一步都要走得格外小心,連問路時都要先觀察巷口晾曬的衣裳,看那衣裳的料子是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,那針腳密不密。他們住的客棧對面總坐著個補鞋匠。補鞋匠手里的錐子從未停過。線團總是放在右手邊。
所以朱棣這邊才剛剛開始著手調(diào)查起關(guān)于朱煐的消息,那邊的錦衣衛(wèi)就立刻察覺到了他們的動向和意圖,這一切都在錦衣衛(wèi)的監(jiān)視之下,仿佛黑暗中總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,每一個動作都被看得清清楚楚,連茶攤上多放了兩文錢都要被記在冊子上,記下是哪一日哪一刻,那銅錢上的字跡清不清晰。
他們用過的茶杯很快會被換成新的。新茶杯還帶著溫熱。茶漬也被擦得干干凈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