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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四合,鄴城高大的城墻在夕陽余暉中投下漫長的陰影,如同蟄伏的巨獸。陳暮披著一件半舊的青色斗篷,緩步登上西城馬道。連日的勞心費神,讓他清俊的眉宇間染上了一層難以化開的倦意,眼底帶著幾許血絲。
值守的軍士見到他,紛紛挺直脊梁,抱拳行禮,目光中帶著敬畏。陳暮微微頷首回應(yīng),目光卻越過垛口,投向遠方蒼茫的天地。易水之戰(zhàn)、郭嘉之逝、沮鵠的陰影、北征的烽火……種種畫面在他腦中交織盤旋。他下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方冰涼的“砥石”,指尖感受著其上細密的紋理,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沉靜的力量。
風(fēng)從北方吹來,帶著塵土和一絲隱約的血腥氣(或是心理作用),卷起他斗篷的一角。他閉上眼,深深吸了口氣,再睜開時,眸中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冷靜。程昱說得對,急不得。越是暗流洶涌,越需要定力。他現(xiàn)在要做的,就是守住這座城,穩(wěn)住這后方,如同這沉默的城垣,任他風(fēng)吹雨打,我自巋然。
兩日后,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傳來:甄宓病倒了,而且病勢不輕,據(jù)說是憂思過度,感染風(fēng)寒。
是真是假?是金蟬脫殼,還是真的心力交瘁?陳暮沉吟片刻,決定親自前往探視。于公,甄宓身份特殊,她若在此時出事,無論真假,都可能引發(fā)不必要的猜測和流言,不利于穩(wěn)定;于私,他也想親眼看看,這位深陷漩渦中心的女子,此刻究竟是何狀態(tài)。
他沒有大張旗鼓,只帶了兩個隨從,提著些尋常的滋補藥材,再次來到那座寂靜的甄府。
府內(nèi)的氣氛比上次更加壓抑,仆役們步履匆匆,面帶憂懼,連空氣都仿佛凝滯了。引路的侍女低眉順眼,不敢多發(fā)一言。
穿過幾重庭院,來到甄宓所居的繡樓。藥味濃郁,混雜著淡淡的檀香。甄宓半倚在錦繡臥榻上,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,烏黑的長發(fā)披散著,襯得那張絕美的臉龐愈發(fā)蒼白,毫無血色。她眼瞼低垂,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,呼吸微弱而急促。
聽到腳步聲,她緩緩睜開眼。那雙曾讓陳暮覺得深不見底的明眸,此刻黯淡了許多,帶著明顯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。她看到陳暮,似乎想掙扎著坐起,卻引發(fā)了一陣劇烈的咳嗽,瘦削的肩膀不住顫抖,旁邊的侍女連忙上前為她撫背。
“陳……陳曹屬……”她的聲音嘶啞微弱,如同秋日即將斷裂的蟬翼,“勞動大駕……妾身……愧不敢當(dāng)?!?/p>
陳暮站在原地,微微欠身:“聽聞夫人玉體欠安,特來探望。夫人還需保重?!彼哪抗鈷哌^室內(nèi),陳設(shè)依舊華美,卻透著一股死氣。妝臺上那面菱花銅鏡,映出她憔悴的倒影,旁邊似乎隨意放著一支略顯陳舊的玉簪,樣式古樸,不似她平日所用之物。
“老毛病了……不礙事?!闭珏得銖娭棺】人?,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弧度,“只是這心里……總是不踏實。聽聞近日城里……不太平?”她抬起眼簾,目光似無意地掠過陳暮的臉,帶著探詢。
陳暮心知她意在試探雜貨鋪之事,面上卻不動聲色:“夫人多慮了。些許宵小,已被清理。司空北征,赫赫天威,鄴城穩(wěn)如泰山,夫人安心養(yǎng)病便是?!彼Z氣平和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甄宓聞言,眼神微微一顫,隨即又黯淡下去,喃喃道:“那就好……穩(wěn)如泰山……就好?!彼辉倏搓惸?,目光投向窗外一角灰蒙蒙的天空,神情怔忪,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,那是一種混雜著絕望、不甘與認命的復(fù)雜情緒。
陳暮見她如此,知道再問不出什么,也不便久留,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,便起身告辭。離開繡樓時,他眼角余光瞥見之前引路的侍女,正與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在廊下低聲交談,神色緊張。見他出來,兩人立刻噤聲,恭敬地垂首而立。
陳暮心中冷笑,這甄府,果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平靜。
回到署衙,案頭放著一封來自許都的信,是徐元(元直)的筆跡。陳暮精神微振,在這個四面楚歌的時刻,摯友的來信總能帶來一絲慰藉。
他拆開火漆,展開信紙。徐元的字跡依舊灑脫不羈,開頭照例是問候與調(diào)侃,詢問他在“河北繁華地”是否樂不思蜀,又玩笑般提醒他莫要被北地胭脂迷了眼。讀至此處,陳暮緊繃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,仿佛看到了老友那促狹的眼神。
然而,信的內(nèi)容很快變得沉重起來。徐元在信中提及,許都近來亦不平靜。荀彧先生愈發(fā)沉默,常常獨坐尚書臺,望著一方小小的庭院出神,背影蕭索。朝中一些忠于漢室的老臣,私下里對曹操晉位國公、加九錫的呼聲頗有微詞,暗流涌動。他還隱晦地提到,似乎有人在暗中打探陳暮的底細,包括他早年在潁川的經(jīng)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