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的第一場雪,比往年早了半月。同生橋的石欄裹上了層白絨,記年藤的葉片早已落盡,光禿禿的藤蔓卻像鍍了層銀,在雪光里泛著冷冽的亮,頂端的卷須倔強(qiáng)地伸向西北,仿佛要穿透風(fēng)雪,觸到千里外的裂谷。
林辰披著蓑衣,站在同生之源碑前,看著雪片落在碑頂?shù)幕匾羰?,瞬間融成小小的水痕,順著石孔滲進(jìn)去,發(fā)出“滋滋”的輕響。清月正往碑座的縫隙里塞干草,草葉上還帶著靈渠的濕氣,是為了防止凍裂——去年冬天,碑身就因雪水滲入裂了道細(xì)紋,后來用玄山的“補(bǔ)石膏”才填上,膏里混了聽聲草籽,如今竟從縫里鉆出了細(xì)芽。
“裂谷的共脈碑,怕是也被雪蓋了,”清月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雪,“巴依前幾日來信說,裂谷下了場‘沙雪’,沙子混著雪粒打在碑上,跨谷草的枯葉都被打落了,露出‘跨谷之續(xù)’四個字,像嵌在雪地里的墨?!?/p>
橋那頭傳來木輪碾雪的聲音,木合塔爾的輪椅裹著厚厚的氈布,由木拉提推著,慢慢挪過來。他懷里抱著個銅爐,爐里燒著戈壁的“鎖風(fēng)炭”,暖意透過爐壁滲出來,把周圍的雪都烘得微微發(fā)潮?!斑@是西域的‘暖碑方’,”他掀開爐蓋,里面的炭灰里埋著幾顆沙棗核,“埋在碑根下,能讓石頭暖起來,就像……就像給它蓋了床氈子。”
木拉提早已按哥哥的吩咐,在同生之源碑四周挖了四個小坑,把銅爐里的熱炭灰連沙棗核一起埋進(jìn)去。雪落在新填的土上,立刻化成水汽,裊裊升起,像給碑身罩了層白紗。“哥哥說,沙棗核開春會發(fā)芽,”她拍著手上的雪笑,“到時候碑根周圍會長出小樹苗,就像給碑戴了串綠鐲子?!?/p>
阿音抱著《守護(hù)長卷》,頂著風(fēng)雪跑來,畫卷的邊角都凍硬了,卻被她用體溫焐得微微發(fā)軟。新畫的一頁上,雙碑都裹在雪里,記年藤的藤蔓在兩座碑之間拉成一條虛線,線上點綴著小小的雪花,像串會發(fā)光的珠鏈?!奥犚舻f,記年藤的根在土里長瘋了,”她指著畫中碑下的根系,“已經(jīng)順著靈渠的方向往西北伸,雖然我們看不見,可它們知道路呢?!?/p>
說話間,玄山的老木匠帶著兩個后生,扛著塊厚厚的木板來了。木板是用鐵心木做的,正反兩面都刷了桐油,邊緣還包著銅皮?!敖o碑搭個棚子,”老木匠跺著腳上的雪,聲音在風(fēng)雪里有些發(fā)飄,“去年凍裂的教訓(xùn)不能忘,這棚子能擋雪,還能讓藤順著棚柱爬,一舉兩得?!?/p>
后生們手腳麻利,很快就在同生之源碑上方搭好了棚子。鐵心木的梁柱剛立穩(wěn),記年藤的卷須就像有感應(yīng)似的,慢慢往柱上纏,雪落在藤蔓上,簌簌往下掉,露出下面深褐色的老藤,上面還留著阿音用蜜水寫的字——經(jīng)過半年風(fēng)雪,“藤纏雙碑”四個字非但沒褪色,反而被樹膠浸得更深,像用烙鐵燙上去的。
“快看!棚子上的雪在動!”一個后生突然指著棚頂喊。眾人抬頭,只見雪花落在木板上,并非雜亂堆積,而是順著某個方向緩緩滑動,在板面上畫出淺淺的紋路,竟與共脈碑上的跨谷草葉痕一模一樣。
老木匠眼睛一亮:“是記年藤的根在‘引路’!這木頭能跟著根的方向走,說明……說明裂谷的共脈碑也在搭棚子呢!”
這話雖玄,卻沒人覺得荒唐。林辰望著棚頂流動的雪紋,忽然想起巴依信里的話——沙雪打在共脈碑上時,跨谷草的枯葉飄落的軌跡,像極了同生橋的水浮蓮在風(fēng)中搖晃的樣子。或許,有些聯(lián)系真的能穿透風(fēng)雪,讓千里之外的兩座碑,在同一時刻做著同樣的事。
風(fēng)雪稍歇時,南境的船冒著冰碴靠了岸。蘇晚的父親裹著件羊皮襖,手里捧著個陶甕,甕口用紅布扎得緊緊的。“這是瀾滄江的‘暖泥’,”他跺著凍得發(fā)麻的腳,甕底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,“里面摻了龍舟花的根須,能在零下結(jié)凍,埋在碑根下,開春化了就是最好的肥料?!?/p>
漁民們七手八腳地把暖泥埋進(jìn)沙棗核旁邊的土里,陶甕打開的瞬間,一股混合著花香與泥土的暖意漫出來,竟引得幾只躲在橋洞下的銀線魚,破冰而出,在附近的水面上游弋,仿佛也想來湊這份暖。
暮色降臨時,同生橋的燈一盞盞亮起。棚子下的同生之源碑被燈光映得格外清晰,記年藤的藤蔓在柱上繞了三圈,像系了三條紅繩——那是木拉提剛纏上去的,繩結(jié)里嵌著從裂谷捎來的跨谷草籽,她說“讓草籽在暖棚里過冬,開春就能順著藤爬”。
林辰和清月坐在棚下,看著雪光與燈光在碑上交織,聽著記年藤偶爾發(fā)出的“咯吱”聲——那是藤蔓在凍土下生長的聲音。木合塔爾的銅爐還在散發(fā)暖意,沙棗核在炭灰里悄悄膨脹,仿佛隨時都會裂開種皮。
“你說,”清月輕聲問,指尖在碑面的雪痕上輕輕劃著,“共脈碑現(xiàn)在是什么樣子?是不是也有個暖棚,也有孩子在給它纏紅繩?”
林辰望著西北方向,風(fēng)雪在那里凝成一道模糊的白墻。他仿佛能看到,裂谷的共脈碑前,巴依和孩子們正往碑根埋巖蜜渣,跨谷草的新苗頂著雪粒往上冒,記年藤的根在凍土下與同生橋的根交握,發(fā)出只有它們能聽懂的“咔咔”聲。
“一定是,”他握住清月的手,掌心的溫度透過厚厚的手套傳過去,“就像這雪,落在同生橋,也落在跨谷橋;這藤,長在同生碑,也長在共脈碑。它們都在等春天,等雪化,等藤綠,等兩碑的影子在陽光下重疊,像兩個久別重逢的人,緊緊挨著。”
夜深時,棚頂?shù)难┘y漸漸凝固,變成了記年藤藤蔓的形狀。阿音把這一幕畫進(jìn)長卷,旁邊寫著:“雪蓋雙碑,藤在地下握手?!碑嬛械母翟诤诎道锢p繞,像無數(shù)條紅繩,把兩座碑的心跳,系在了一起。
而記年藤最頂端的卷須,在風(fēng)雪里輕輕顫動,仿佛在說:別急,春天快來了。到那時,我會帶著你們的暖,你們的字,你們的期盼,爬過所有的山,所有的谷,把同生橋的雪,送到跨谷橋的碑前,說一句“我們一直都在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