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川渡的漁火還在江心閃爍,林辰將兩塊鎮(zhèn)煞佩分置左右袖袋,玉佩隨步履輕撞的脆響,混著晨露滴落青石板的聲音,倒有幾分像老街當(dāng)鋪的銅鈴。沈知意從鎮(zhèn)上匆匆趕來,懷里抱著個纏著紅布的木匣子,匣子角露出段雕刻精巧的木鏈,鏈節(jié)細如竹絲,卻不見絲毫松動。
“林兄,你瞧這個!”沈知意把木匣往石桌上一放,紅布滑落,露出個巴掌大的木人,木人穿著彩繪的戲服,關(guān)節(jié)處用細鏈連著,眼珠是兩顆烏亮的黑琉璃,正幽幽地盯著人看,“這是‘巧匠鋪’的老木匠周先生雕的,他三天前突然沒了,臨終前把自己關(guān)在作坊里,誰叫門都不應(yīng),等發(fā)現(xiàn)時,人趴在案上,手里還攥著這木人,旁邊堆著滿地的木屑,像連夜趕工的樣子。”
他指著木人背后的刻字——“阿鸞”,字跡深峻,顯然下了極大的力氣:“街坊說,周先生年輕時訂過親,姑娘叫阿鸞,愛聽?wèi)颍涂偟裥蚍救怂退?,后來姑娘家搬去了南方,臨走前說‘等你雕出會動的木人,我就回來’。周先生守著鋪子雕了一輩子,眼睛都熬花了,也沒等著人。”
林辰拿起木人,指尖剛觸到木鏈關(guān)節(jié),鎮(zhèn)煞佩突然透出溫潤的木香,兩塊玉佩同時亮起,在石桌上投出片晃動的光影——作坊里,老木匠戴著老花鏡,手里的刻刀在木頭上游走,木屑簌簌落下,他時不時對著木人喃喃自語:“阿鸞你看,這關(guān)節(jié)能轉(zhuǎn)了,等安好發(fā)條,就能像戲臺上那樣動了……”燭火燃盡又換,直到晨光爬上案頭,他猛地咳嗽起來,刻刀掉在地上,最后望著木人闔上了眼,嘴角還帶著笑。
“是‘匠心煞’?!痹剖娣懂惵勗洝?,書頁間夾著片薄如蟬翼的木刻,刻的是朵含苞的玉蘭,邊緣還留著未修的毛刺,“手藝人若有未竟的執(zhí)念,魂魄會附在最得意的作品上,周先生是想讓木人‘活’過來,了卻對阿鸞的承諾。”
她指著札記里的批注:“心凝于物,物載其魂,木人不語,卻藏著千言萬語。”窗外的風(fēng)卷著紙錢飄過,落在木人張開的手掌里,像片小小的落葉,“你看這木人掌心的凹槽,正好能放下枚銅板,老輩人說,給會動的木人喂銅板,它就能替人傳信?!?/p>
鎮(zhèn)煞佩的光暈里,木人的眼珠突然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,琉璃反光中,映出個穿碎花裙的姑娘背影,正踮腳往作坊里看,手里攥著個繡帕,帕角繡著朵玉蘭——正是年輕時的阿鸞。林辰心中一動,從錢袋里摸出枚銅板,輕輕放進木人掌心,銅板落槽的瞬間,木人的關(guān)節(jié)突然“咔噠”響了一聲,竟緩緩抬起了手臂,指向南方的方向。
“他想讓木人去南方?!痹剖娴穆曇粲行┌l(fā)顫,“阿鸞當(dāng)年說過,南方的戲樓里,有會轉(zhuǎn)圈的木人傀儡,周先生記了一輩子,臨終前還想著讓自己的木人‘走’到南方去,告訴她‘我雕出來了’?!?/p>
沈知意抹了把臉:“可阿鸞姑娘……前幾年就聽說沒了,她女兒去年還來鎮(zhèn)上打聽周先生,說母親臨終前總摸個木人,說‘等不到會動的了’?!?/p>
作坊的門虛掩著,里面還保持著周先生離開時的樣子:案上擺著十幾排木人,有生旦凈末丑,個個穿著精致的戲服,關(guān)節(jié)處都纏著細鏈,顯然都是為阿鸞雕的。墻角的木箱里,裝著滿滿一箱的信,信封上都寫著“寄往南方阿鸞親啟”,卻一封都沒寄出——周先生怕自己雕得不好,總想著“等再好些就寄”。
林辰打開最上面的信,字跡已經(jīng)泛黃:“阿鸞,今日雕了個穆桂英,翎子能晃,等你回來,我就給你演‘轅門斬子’……”信末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木人,旁邊寫著“像不像我?”。云舒拿起案上的發(fā)條,那是個黃銅制的小機關(guān),上面刻著細密的齒輪,顯然是周先生最后的心血。
“幫他把發(fā)條裝上吧?!绷殖綄⒛救朔旁诎钢醒?,云舒小心翼翼地擰動發(fā)條,齒輪咬合的聲音里,木人突然動了起來——它先屈膝行了個禮,接著揮起手臂,像在臺上亮相,最后緩緩轉(zhuǎn)過身,背后的“阿鸞”二字在晨光中閃閃發(fā)亮。
作坊的窗欞突然“吱呀”作響,風(fēng)卷著玉蘭花瓣飄進來,落在木人腳下。周先生的工具箱里,一把刻刀自己跳了出來,在案上的木片上劃出幾行字:“雕盡千山木,難刻相思骨;木人雖會動,不見舊人歸。”
字跡消散時,木人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,最后定格在抬手遠眺的姿勢,掌心的銅板滾落,在地上轉(zhuǎn)了幾圈,停在南方的方向。云舒將那箱信抱出來,沈知意找來個布包袱,兩人把木人和信一起包好:“阿鸞的女兒在南方開了家小戲樓,我們把這些送去,也算讓他們‘見’一面?!?/p>
離開作坊時,街坊們正在給巧匠鋪換牌匾,新牌匾上寫著“周阿鸞記”,題字的老先生說:“周先生守了一輩子,該讓他倆的名字并排站著了。”林辰回頭望了眼,晨光從作坊的窗里漏出來,照在滿地的木屑上,像撒了層金粉,仿佛有個蒼老的聲音在說:“阿鸞你看,天亮了,我的木人會動了……”
鎮(zhèn)煞佩的兩塊玉佩漸漸恢復(fù)常溫,木人身上的木香混著信紙上的墨香,在風(fēng)里漫開,竟有種安穩(wěn)的暖意。云舒將那片木刻玉蘭夾回札記,輕聲說:“有些等待,就算沒結(jié)果,也是圓滿的。”
老街的石板路上,從此少了個伏案雕刻的身影,多了段被木人記下的往事。而那些藏在木紋里的牽掛,那些刻在時光里的承諾,終會隨著會動的木人,漂過千山萬水,落在思念的盡頭,輕聲說一句:“我等過你,用了一輩子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