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興磨坊的米香還在街巷彌漫,林辰將鎮(zhèn)煞佩系在腰間,玉佩的溫潤混著云舒青銅燈的幽光,倒像是舊戲臺后臺的脂粉香,透著歲月沉淀的綿長。沈知意抱著個褪色的戲服箱子從鎮(zhèn)東頭的“鳳鳴戲臺”跑回來,箱子的銅鎖銹成了青綠色,箱角貼著張泛黃的戲報(bào),上面印著“《霸王別姬》——主演:蘇燕秋
飾
虞姬”,字跡被雨水洇過,卻依舊能看出筆鋒的俊逸。
“林兄,這戲臺邪門得很!”沈知意把箱子往石階上一放,鎖扣“咔啦”作響,露出里面繡著金線的虞姬披帛,“是鳳鳴戲臺的蘇老板留下的。她三日前在戲臺的后臺卸妝時去了,手里還攥著支銀簪,簪頭的珍珠掉在戲服上,滾出個小小的‘姬’字?,F(xiàn)在每到子夜,戲臺的鑼鼓就自己敲起來,‘咚咚鏘’的,像是要開戲,有人扒著臺簾看,見個穿虞姬戲服的影子在臺上舞劍,喊一聲,影子就散了,只剩這戲服箱子擺在臺口,披帛上的金線會慢慢亮起,織出半朵霸王花?!?/p>
他指著戲報(bào)邊緣的批注:“賣糖畫的劉大爺說,這是蘇老板和她師兄陸長庚的壓軸戲。當(dāng)年兩人是戲班的臺柱子,蘇老板唱虞姬,陸師兄演霸王,《霸王別姬》演了三百場,場場滿座。陸師兄說‘等我們演夠五百場,就把這戲改成大團(tuán)圓結(jié)局,讓虞姬隨霸王殺出重圍’,后來陸師兄在去北平演出的路上遇了難,說是被亂兵所害,蘇老板就守著戲臺,每年重陽節(jié)演一場《霸王別姬》,說‘哪天他回來了,我還能跟他搭最后一場’,這一等,就是四十年?!?/p>
林辰撫過披帛上的金線,指尖剛觸到那半朵霸王花,鎮(zhèn)煞佩突然透出淡淡的脂粉香,兩塊玉佩在戲服上方轉(zhuǎn)出光暈,映出片晃動的燭影——四十年前的鳳鳴戲臺后臺,蘇燕秋正對著鏡子貼花黃,陸長庚穿著霸王的靠旗走進(jìn)來,粗糲的手指捏著支銀簪:“師妹,這珍珠簪配你的虞姬,絕了?!碧K燕秋嗔怪地拍開他的手:“上臺要緊,別毛手毛腳的。”陸長庚嘿嘿笑:“等演完這場,我請你去吃城南的杏仁茶?!?/p>
“是‘戲魂煞’?!痹剖娣懂惵勗洝?,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鳳仙花瓣,正是當(dāng)年蘇老板用來染紅指甲的,“伶人若對戲文傾注畢生心血,魂魄會附在戲服之上,蘇老板是沒等到陸師兄回來改結(jié)局,更沒機(jī)會與他唱完那五百場,才讓戲服纏著魂?!?/p>
她指著札記里的批注:“衣為魂,妝為魄,戲承癡念,臺載悲歡。鑼鼓不息,是未唱完的壓軸。”戲臺方向飄來松煙墨的味道,混著胭脂的甜,落在披帛的金線花上,竟讓那半朵霸王花慢慢舒展,顯出完整的模樣,花瓣上的露珠像是虞姬的淚。
正說著,戲臺的朱漆大門“吱呀”一聲開了,一個穿月白長衫的老者拄著拐杖走進(jìn)來,長衫的袖口繡著支小小的霸王槍,針腳細(xì)密,與蘇老板戲服上的紋樣如出一轍。老者約莫七十多歲,鬢發(fā)皆白,卻梳得一絲不茍,看到石階上的戲服箱子,突然停住腳步,拐杖“篤”地戳在青石板上,聲音發(fā)顫:“這是……燕秋師妹的戲箱!”
“您認(rèn)識蘇老板?”林辰上前相扶。
老者握住林辰的手,掌心的老繭硌得人發(fā)疼,顯然是常年練功留下的:“我叫陸念庚,是長庚師兄的胞弟。當(dāng)年師兄去北平前,把他的霸王靠旗交給我,說‘若我回不來,你替我看住師妹,別讓她總唱那出苦戲’。可我當(dāng)年在外地學(xué)戲,等趕回來時,戲臺已經(jīng)空了大半,師妹見了我,只說‘你師兄定是成了名角,忘了這窮戲臺’,我便每年重陽節(jié)來后臺,替師兄?jǐn)[好他的霸王靴,說‘長庚師兄來了,就等你開戲’。”
陸念庚打開隨身的皮箱,里面整整齊齊疊著件黑色的霸王靠旗,旗面上的金線雖已褪色,卻依舊能看出當(dāng)年的輝煌?!斑@是師兄的戲服,他總說‘這靠旗重七斤,穿上就像有千斤擔(dān),得護(hù)著虞姬’?!彼麖目科斓膴A層里掏出個布包,里面是半塊杏仁茶的糖紙,“這是當(dāng)年他請師妹吃茶時留下的,說‘等演夠五百場,就用這糖紙包新的’?!?/p>
他說,陸長庚當(dāng)年并未遇害,只是被流彈打傷了腿,再也不能登臺,怕連累蘇燕秋,便隱姓埋名在北平教戲,臨終前還在念叨“《霸王別姬》的新結(jié)局,我改好了”。陸念庚這些年總做噩夢,夢見師兄和師妹在空戲臺前對泣,便特意尋來,“就算人不在了,這戲也得唱完”。
鎮(zhèn)煞佩的光暈突然變亮,戲服箱子自己打開,蘇老板的虞姬披帛飄出來,與陸念庚帶來的霸王靠旗在空中相纏,金線與黑緞交織,像極了戲里霸王與虞姬訣別的場景。
“去戲臺看看?!绷殖綄蛳浜仙?,“蘇老板的魂,在等這出戲收尾。”
鳳鳴戲臺的紅氍毹早已褪色,卻依舊平展,臺口的楹聯(lián)“三五步行遍天下,六七人百萬雄兵”被風(fēng)雨浸得模糊,卻透著股傲氣。后臺的梳妝臺上,脂粉盒、眉筆、卸妝布擺得整整齊齊,像是蘇老板剛離開,鏡面上還蒙著層薄灰,映出個模糊的人影,正對著鏡子描眉。
陸念庚突然指著墻角的木箱:“那是師兄的劇本!”
木箱上著把銅鎖,鎖是陸長庚的模樣,刻著個“庚”字,與蘇老板戲箱上的鎖正好成對。陸念庚從懷里掏出鑰匙,打開一看,里面是本泛黃的《霸王別姬》劇本,每一頁都有蘇燕秋的批注:“此處劍花要快”“霸王的怒吼得帶三分不舍”,最新的一頁停在“從一而終”處,旁邊畫著個小小的問號。
劇本的最后夾著張紙,是陸長庚改的新結(jié)局:“霸王率殘部殺出重圍,虞姬換男裝隨其后,至烏江畔遇漁船,渡江北去,隱于鄉(xiāng)野,次年生一子,取名‘念楚’?!弊舟E蒼勁,卻在“念楚”二字處微微發(fā)顫,像是寫時動了情。
戲臺的鑼鼓突然“咚鏘”響起,蘇老板的戲服自己飄到臺上,落在紅氍毹中央,陸長庚的靠旗也隨之展開,仿佛有人穿著它們,在臺上走位。陸念庚走到臺側(cè),拿起鼓槌,按照記憶里的節(jié)奏敲打,鼓聲沉雄,竟與空中的衣袂飄動相合,像是真的在開戲。
“師妹,這新結(jié)局,你看好不好?”陸念庚的聲音帶著哭腔,“師兄說,他對不起你,讓你等了四十年……”
燭影中,兩個模糊的身影在臺上起舞,虞姬的劍穗纏著霸王的靠旗,旋轉(zhuǎn)間,金線的霸王花在紅氍毹上鋪開,竟真的像渡江北去的路。蘇燕秋的聲音在戲臺上回蕩,清越如當(dāng)年:“師兄,這戲……我等了四十年,總算等到了團(tuán)圓。”
天快亮?xí)r,鑼鼓聲漸歇,戲服與靠旗輕輕落在臺上,金線的霸王花褪去亮色,卻在紅氍毹上留下淡淡的印痕,像個圓滿的句號。
離開戲臺時,陸念庚將劇本和戲服都收好,說要在戲臺旁蓋間戲校,教孩子們唱那出改了結(jié)局的《霸王別姬》。“讓他們知道,戲里的苦,能改成戲外的甜?!彼钢笈_的鏡子,“這鏡子我不擦了,留著師妹的影子,等孩子們學(xué)成了,就對著鏡子唱給她聽。”
林辰摸著腰間的鎮(zhèn)煞佩,玉佩的脂粉香里混著鑼鼓的余韻,仿佛還帶著戲臺的喧囂,還有蘇燕秋與陸長庚的對唱:“漢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聲……”星引劍的劍穗與玉佩相觸,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聲響,像是在應(yīng)和這跨越四十年的戲約。
鎮(zhèn)東頭的晨霧里,鳳鳴戲臺的鑼鼓從此每天都響,陸念庚帶著孩子們吊嗓子,咿咿呀呀的唱腔混著新翻的劇本聲,把四十年的等待都唱成了新篇。戲臺的楹聯(lián)旁添了行小字:“戲有終場,情無止境”,旁邊的紅氍毹上,那朵金線霸王花的印痕總也不散,像是在說,有些戲,哪怕隔了四十年,哪怕人已遠(yuǎn)去,只要有人記得、有人續(xù)寫,就永遠(yuǎn)不會落幕,讓“從一而終”的誓言,變成“渡江北去”的圓滿,讓每個在戲臺下等待的人,都能在鑼鼓聲里聽見一句:“這出戲,我們唱完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