鎮(zhèn)子北頭的窄巷深處,有座爬滿青苔的小院,院門總虛掩著,門楣上懸著盞破舊的竹篾燈。燈架是細竹條編的,糊著層發(fā)白的棉紙,里面的燭臺銹跡斑斑,卻總在亥時亮起微光,像顆埋在巷底的星子。鎮(zhèn)上的人都知道,這是扎燈匠老秦的院子。老秦走了十二年,竹篾燈卻夜夜亮著,有人說曾看見燈影里有個穿藍布衫的老者,正坐在竹筐旁編燈架,手里的篾條在燭光里繞出銀亮的弧線。
這年元宵,沈知意幫巷口的張嬸送碗湯圓到小院,剛推開虛掩的院門,就見竹篾燈“忽”地晃了晃,棉紙上映出個模糊的“盼”字,像是有人用指尖在里面寫的。他走近細看,發(fā)現(xiàn)燈架的縫隙里卡著半塊蠟淚,淚滴凝固成小小的燈籠形狀,蠟芯處還留著未燃盡的焦痕——顯然是被人吹滅的。
“是老秦的燈又在等了?!睆垕鸲酥鴾珗A跟進來,瓷碗在手里晃出細碎的光,“十二年了,每年元宵都這樣。當年老秦的兒子小秦去南方學(xué)扎燈,走時說‘爹,等我學(xué)會扎走馬燈,就回來陪您過元宵,讓整條巷的燈都轉(zhuǎn)起來’。結(jié)果小秦在歸途上遇了山洪,連人帶新學(xué)的燈樣都被沖走了,老秦就每天扎盞竹篾燈,說‘我兒怕黑,得讓燈一直亮著,好認路回家’。”
沈知意取下竹篾燈,指尖剛觸到冰涼的竹架,就見燈座突然“咔噠”彈開,露出個夾層,里面躺著張泛黃的燈樣圖紙,上面用朱砂畫著盞三層走馬燈,燈壁上的“八仙過海”紋樣栩栩如生,角落寫著行小字:“爹,這燈得用十二根篾條,轉(zhuǎn)起來才穩(wěn)?!?/p>
“這是小秦的筆跡!”張嬸指著圖紙上的“八仙”,“當年他總在院里的石桌上畫燈樣,老秦就在旁邊削篾條,父子倆一個畫一個扎,巷子里的孩子都愛來瞅。小秦走后,老秦把他所有的圖紙都收在燈架里,說‘等我扎出和他畫的一樣的燈,他就該回來了’?!?/p>
圖紙的背面,用鉛筆描著個簡易的燈籠骨架,每個接口處都標著數(shù)字,從“一”到“十二”,最后個接口旁畫著個小小的燭臺,旁邊寫著“元宵夜點”。沈知意數(shù)了數(shù)燈架的竹條,不多不少正好十二根,接口處的磨損痕跡,和圖紙上的標記嚴絲合縫。
“老秦真就按這骨架扎了?!睆垕鹜郎蠑[湯圓,瓷碗磕出“叮叮”的響,“你看這燈架的接口,每處都磨得發(fā)亮,他說小秦的法子準沒錯,當年教他在燈壁上畫螢火蟲的,就是這孩子?!?/p>
正說著,院角的竹筐突然“嘩啦”翻倒,篾條滾了滿地,其中一根細竹條自己跳起,在石桌上拼出個“燭”字。沈知意跟著張嬸走到竹筐旁,見筐底壓著個鐵皮盒,盒蓋上用紅漆畫著盞提燈,燈穗上墜著個“秦”字。
打開鐵皮盒,里面沒有金銀,只有幾十捆削得筆直的竹篾,每捆上都系著張小布條:“小秦說這根適合扎燈骨”“今日削的篾條夠扎三盞燈”。最底下壓著本牛皮筆記本,封面上寫著“燈藝札記”,里面畫著各種燈的扎法,從最簡單的兔子燈到復(fù)雜的龍燈,旁邊記著“小秦建議加個轉(zhuǎn)芯”“我兒說燭火要偏左才不燒紙”。
筆記本的最后一頁,夾著張老秦和小秦的合影,是用燈油拓印的,父子倆站在掛滿燈籠的院子里,老秦手里舉著盞剛扎好的鯉魚燈,小秦正往燈壁上貼畫,背景里的竹篾燈亮得像團火。照片背面寫著:“小秦十六歲生辰,說要扎出能照整條巷的燈,讓爹在巷口就能看見?!?/p>
“這照片老秦藏了十二年?!睆垕鸬穆曇舭l(fā)顫,“他走的前一夜,把院門鑰匙壓在照片上,說‘等能扎走馬燈的人來了,就把這冊子給他’。”
話音未落,院中的老槐樹突然晃動,樹影落在竹篾燈上,棉紙里的“盼”字突然清晰起來,竟慢慢透出燭光——不是燈里的燭,是從院外飄來的,一串燈籠正沿著窄巷往這邊走,燭火在風(fēng)里明明滅滅,像條游動的光河。
“是扎燈的隊伍!”張嬸指著巷口,“每年元宵都有人來給老秦送燈,說不能讓這院里黑著?!?/p>
領(lǐng)頭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,背著個竹簍,簍里裝著盞半成品的走馬燈,燈壁上的“八仙”已經(jīng)畫了一半,手法和小秦圖紙上的如出一轍。青年看見院中的竹篾燈,突然停下腳步,聲音帶著哭腔:“這是……秦伯的燈!”
“你認識老秦?”沈知意問。
青年從竹簍里拿出盞修好的兔子燈,燈耳上的裂痕補得巧妙:“我是小秦的徒弟,叫陳燈?!彼钢鵁舳皫煾府斈杲涛以鸁?,說他爹最擅長補燈架,等我學(xué)會了,就帶盞完整的走馬燈來給秦伯看?!?/p>
青年的竹簍里,還藏著盞新扎的三層走馬燈,燈芯處的轉(zhuǎn)芯上刻著“秦”字:“這是按師父的圖紙扎的,轉(zhuǎn)芯里藏了十二根細鐵絲,轉(zhuǎn)起來能擺出‘團圓’兩個字?!?/p>
三人回到石桌前,陳燈拿起鐵皮盒里的竹篾,對著筆記本上的圖樣開始扎燈架,篾條在他手里彎出流暢的弧線,接口處嚴絲合縫,和老秦扎的燈架一模一樣。沈知意看見他握篾條的姿勢,竟和照片里小秦的樣子分毫不差,連指尖用力的弧度都絲毫不差。
“秦伯,師父,我學(xué)會扎走馬燈了?!标悷舭研略臒艏軘[在竹篾燈旁,又往燈壁上貼完最后一片“八仙”畫,“您看這轉(zhuǎn)芯,是不是和當年想的一樣?”
風(fēng)突然停了,巷口的燈籠串齊齊亮起,燭火順著風(fēng)勢飄進院,落在竹篾燈的燭臺上,未燃的蠟淚“滋”地化開,燭芯“噗”地燃起,棉紙里的“盼”字被照亮,竟慢慢變成了“圓”字。張嬸看見筆記本的空白頁上,不知何時多了盞竹篾燈的畫,旁邊寫著“父子共扎,此燈終圓”。
當天夜里,陳燈把扎好的走馬燈掛在院門口,轉(zhuǎn)芯隨著燭火轉(zhuǎn)動,“八仙”在燈壁上跑起來,真的轉(zhuǎn)出“團圓”兩個字。他在院子的墻上掛了塊木牌,上面寫著“秦記燈坊”,下面貼著老秦的札記和小秦的圖紙。張嬸把那碗湯圓擺在石桌上,對著空蕩的竹椅說:“老秦,小秦,燈亮了,湯圓還熱著呢?!?/p>
沈知意離開小院時,看見竹篾燈的燭火格外穩(wěn),棉紙被照得透亮,能看見燈架的十二根竹篾,像十二根牽著光的線。風(fēng)穿過窄巷,燈籠串的燭火“簌簌”作響,像是有人在低聲說:“扎燈要用心,就像等人要用力,一篾一條,都是牽掛。”
后來,鎮(zhèn)上的人都說,秦記燈坊的走馬燈最靈,尤其是元宵夜里的那盞,轉(zhuǎn)起來能看見兩個影子在燈架后忙碌,一個削篾,一個畫畫,把十二年未扎完的燈、未點的燭,一盞一盞,扎進流動的光里。
陳燈收了幾個徒弟,教他們扎燈時總說:“秦伯說,最好的燈里都藏著人,你把念想扎進去,燈就有了魂。”每年元宵,窄巷里的燈籠串都會從巷口一直連到小院,燭火映著竹篾燈上的“圓”字,像句說給歲月的話——有些等待,哪怕隔著生死,隔著風(fēng)雨,只要竹篾不斷、燭火不滅,就能讓未圓的夢,在時光里慢慢亮起來,像這永不熄滅的竹篾燈,年年都帶著當初的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