呂辰騎著自行車,碾過凍得硬邦邦的土路,伴著呼嘯的寒風和零星的鞭炮聲,一路緊蹬,直奔天橋水產合作社。
還沒到合作社門口,遠遠就看見買魚的隊伍排成了長龍,彎彎曲曲,怕是有幾十米長。
人們裹著厚厚的棉衣,跺著腳,呵著白氣,臉上帶著期盼與焦灼,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魚腥味。
呂辰沒往隊伍那邊湊,徑直繞到合作社后面的庫房區(qū)。
相比前門,這里多了幾分忙亂與肅殺。
工人們穿著膠皮褲衩,推著運魚的小車,在灑滿爐灰的地面上穿梭,吆喝聲、水聲、鐵桶碰撞聲不絕于耳。
他熟門熟路地來到庫房邊一間低矮的辦公室門口,門虛掩著。
剛要敲門,就聽見里面?zhèn)鱽砣铘~頭帶著哭腔的告饒聲,還有一個聽起來頗為硬朗、帶著不容置疑氣勢的男聲。
透過窗戶,只見阮魚頭正對著一個中年男人點頭哈腰,一臉的苦相,額頭上甚至能看到細密的汗珠。
那中年男人穿著一身半舊的深色中山裝,外面罩著件軍大衣,雖未佩戴任何標識,但身姿筆挺,眼神銳利,說話時帶著一股硬邦邦的力道,一看就是久居上位、發(fā)號施令的人物。
“……老阮!”那人中氣十足,帶著明顯的不耐煩,“我再說一遍,這不是我個人的事!這是我們當年在遼沈戰(zhàn)場一起啃過凍土豆、一個戰(zhàn)壕里滾出來的老班長!沒有他帶著我們找吃的,我們那一個班早他媽餓死在冰天雪地里了!如今他榮退回京,我們這幫老兄弟給他接個風,這頓飯,你說重不重要?”
阮魚頭條件反射般地連連彎腰,聲音發(fā)顫:“重要,重要!領導,您說的對,老革命、老英雄回來,這接風洗塵,天經地義!”
“那你跟我這兒推三阻四的?”那人眉頭緊鎖,“我知道年根底下東西緊俏,可你再緊俏,還能比當年我們在戰(zhàn)場上找口吃的還難?這不是搞特殊化,主席都教導我們,‘官兵一致,軍民一家’,這是我們對革命功臣的一點心意!是階級感情!”
阮魚頭臉上苦成一團,雙手一攤:“領導,我的好領導喲!道理我都懂,我心里也敬著老英雄!可……可這天寒地凍的,河面都凍瓷實了,您要的那些東西,它……它就不是這個時節(jié)京城能見著的??!我就是有通天的心,也沒這徹地的力??!”
那人見阮魚頭還是油鹽不進,臉色徹底沉了下來。
他不再廢話,上前一步,蒲扇般的大手“啪”地一聲重重拍在阮魚頭那張舊辦公桌上,震得桌上的搪瓷缸都跳了一下。
“阮魚頭!我告訴你,別跟我在這兒?;^!”他幾乎是吼出來的,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塵似乎都簌簌往下掉,“我不管你想什么辦法!是去鑿冰窟窿,還是去找你那幫三教九流的關系!明天早上!我要在老班長的飯桌上,見到一條完整的、鮮活的黃河大鯉魚!必須是黃河鯉!這是政治任務!完不成,你自己掂量著辦!”
說完,他狠狠瞪了阮魚頭一眼,抓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帽子,用力往頭上一扣,轉身“哐當”一聲拉開門,風風火火地大步離去,帶起一股冷風。
辦公室里,阮魚頭像被抽掉了骨頭似的,癱坐在那張破舊的藤椅上,眼神發(fā)直,嘴里喃喃自語,帶著哭音:“黃河大鯉魚……還要鮮活的……我這……我這是上哪兒去變啊……槍斃了我也沒有啊……”
呂辰這才推門走了進去,喚了一聲:“阮叔?”
阮魚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,猛地抬起頭,看到是呂辰,眼睛里爆發(fā)出希冀的光芒。
他幾乎是彈跳起來,一把抓住呂辰的手,力氣大得讓呂辰都有些吃驚。
“小呂!你可來了!”阮魚頭的聲音帶著顫抖,“你阮叔我……我這次真是碰到過不去的坎兒了!要了親命了!”
他語無倫次地把剛才的事情又快速說了一遍,比呂辰在門外聽到的更加詳細,也更加絕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