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風(fēng),刀一樣刮著人臉上殘留的濕氣。
熱!
潮熱!如同鉆進(jìn)了巨大的、充滿腐爛沼澤氣息的蒸籠!每一步踏在厚厚的腐殖質(zhì)上,腳底都像踩進(jìn)滾燙的爛泥潭!巨大的藤蔓和垂掛的蕨類在昏暗光線下呈現(xiàn)出一種飽食鮮血后沉甸甸的墨綠色,葉片邊緣無聲地滴落著粘稠的水珠。
陳啟身上的粗布麻衣早已被冷汗和難以言喻的悶熱濕氣徹底打透,牢牢糊在皮肉上。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艱難前行,每一次呼吸都沉重灼熱,氣管里火辣辣地疼。胸前那塊浸滿汗堿和早已干涸結(jié)痂血塊的粗布下,那塊沉寂的青銅殘符依舊冰冷如鐵,沒有絲毫動靜,如同死透了,反倒讓陳啟心底的焦躁更添了幾分——這邪物不該是熱的嗎?這鬼地方的熱氣都快把人烤熟了,它怎么反倒像個冰疙瘩?
他下意識抹了一把下巴滾落的汗珠,黏膩不堪,帶著難以言喻的土腥和草木腐敗的雜氣。喉嚨火燒火燎,渴得像燒了幾年的旱窯,干裂的舌苔刮著上顎,生疼。水囊……早就空了。別說人,連馱物的牲口都渴斃在路上了。隊(duì)伍里只剩下沉重的、粘著泥漿的喘氣聲。
“咳…咳…”身后不遠(yuǎn)處傳來壓抑的嗆咳,是蘇離。她被刀七和石鎖兩人幾乎是架著在挪,身體軟得如同抽了骨,每一步都在劇痛中打顫。一張臉白得沒有一絲人氣,嘴唇卻異樣地透出一股病態(tài)的、被高溫蒸騰出的淺淺紅暈。那紅暈非但不鮮潤,反而襯得她眉宇間郁結(jié)的墨色寒氣更加深重懾人。胸前幾層被墨綠毒汁浸透、早已硬結(jié)成塊的包裹,正隨著她每一次艱難的呼吸微微起伏,每一次起伏,都有一股冰冷與灼熱詭異混合的濁氣從縫隙里絲絲縷縷滲出。她喉嚨里像被無數(shù)小針戳著,渴得甚至開始出現(xiàn)細(xì)微的、抑制不住的吞咽聲,每一次吞咽都牽動全身細(xì)密的抽搐,龜甲深處的裂痕似乎又深了一分。
另一側(cè),楊少白的情況近乎駭人。他幾乎被疤臉校尉拖著滑行在泥沼般的落葉層上,那雙空洞的眼睛不知何時微微睜開了一條極細(xì)的縫,渾濁的眼珠毫無焦距地向上翻著,瞳孔深處隱隱可見極其細(xì)微、如同蚊蚋般扭動的渾濁血絲,又像是某些更細(xì)微的活物在蠕動。喉結(jié)極其緩慢地一上一下滾動著,發(fā)出如同破舊風(fēng)箱拉動般沙啞斷續(xù)的“嗬嗬”聲。背上被血污牢牢覆蓋、如同巨大毒瘤般高高凸起的脊柱符咒處,那堅(jiān)硬如鐵的邊緣,正隨著楊少白每一次粗重艱難的呼吸,極其微弱的起伏著。一股肉眼幾乎難以察覺、介于幽綠與慘白之間的怪異煙靄,如同瀕死毒蟲的殘喘,從覆蓋符咒的破爛衣物和凝固血污的縫隙中,混雜著濃重的汗酸腥臭,緩緩逸散出來,被悶熱的風(fēng)卷著融入瘴氣。
空氣悶得像個巨大的尸袋,裹著這群在絕望邊緣掙扎的殘兵。連羅烈走在前方那山巖般紋絲不動的背影,浸透了汗水的緊身黑襯上,肩胛中心那如同磐石般凝結(jié)的肌肉群也在微微起伏,顯然也在忍受著難以言喻的烘烤。鐵牛跛著一條被寒氣強(qiáng)行凍住腐敗邊緣的傷腿,在隊(duì)尾拖著走,鐵塔般的身軀因痛楚和脫水而佝僂,每一步都踩出泥坑,粗重的喘息帶著破鑼的腔調(diào),每一次喘息都仿佛用盡了肺里最后一點(diǎn)空氣。
渴!
**渴得要發(fā)瘋?。?*
就在這時!
“統(tǒng)領(lǐng)!前面…有水聲!”墊在隊(duì)伍側(cè)翼警惕探路的一個黑騎猛地出聲,聲音嘶啞干裂,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渴望,手指顫抖著指向濃密瘴氣遮蔽的前方。
轟!
一股被遺忘在骨血深處的、屬于生命最原始的渴望瞬間點(diǎn)燃了所有人的神經(jīng)!
幾乎是同時!前面隊(duì)伍猛地一陣騷動!
不是商量!不是指令!這群被高溫和干渴折磨得瀕臨崩潰的人,如同聽到了地獄里發(fā)出的甘霖訊號!
“水!”
“真有水?!”
壓抑太久的嘶啞吼叫聲瞬間爆開!連鐵牛都拖著傷腿,眼睛血紅地往前擠!
前方!瘴氣被風(fēng)短暫地撕開一道狹縫!
一片被巨大板狀根如巨蟒般盤繞拱衛(wèi)的林間洼地顯現(xiàn)出來!
洼地中心!一條寬度不足一丈、清澈得如同水晶碎玉般的小溪!正歡快地從濕潤覆蓋著厚厚綠苔的巨大卵石間潺潺流過!溪水在洼地底部形成一小片潭淵,水面平靜如鏡,倒映著上方墨綠濃蔭,清冽得如同雪山化冰!
“沖——??!”幾個離得近的黑騎再顧不上軍陣隊(duì)形!爆發(fā)出野獸般的嘶吼!爭先恐后地?fù)湎聺窕亩钙拢∷L著沖向那片水潭!水花瞬間被驚慌踏下的泥足踢得四濺!
疤臉校尉臉上第一次現(xiàn)出失控的裂痕,厲喝出聲:“站住!別亂喝——!”
晚了!
第一個撲到水潭邊緣的黑騎,根本聽不進(jìn)任何呼喊!他如同沙漠里爬了十天的旅人看到綠洲,雙手哆嗦著不管不顧地俯身將整個頭顱扎進(jìn)沁涼的水中!咕咚!咕咚!狂灌起來!
緊接著是第二個!第三個!
疤臉臉色鐵青,大步?jīng)_下坡去,厲聲呼喝喝止其他人。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楊少白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鬣狗,掙扎著抬起亂發(fā)下如同蒙著灰翳的頭顱,渾濁的眼中血絲狂舞,嘴巴無意識大張,朝著水的方向發(fā)出含混的嘶鳴!疤臉一把拽緊他,硬是拖離了水邊。
陳啟腳步也下意識跟著潭水走了過去,卻猛地被一股大力拽住胳膊!是羅烈!那力量如同鐵鉗,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警告!他停下腳步,隔著濃稠瘴氣,羅烈那雙猩紅的獨(dú)眼如同淬血的寒冰,無聲地盯了他一眼!
那眼神里有冰冷的警告!有熟悉的命令!更有一種……陳啟瞬間捕捉到的、難以察覺的……近乎本能的忌憚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