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腥的海風(fēng)卷著濃重的柴油和魚蝦腐爛氣味,拍打在十六鋪碼頭成排的廢舊起重機(jī)骨架上。遠(yuǎn)處虹口日軍倉庫的火光燒紅了半邊天穹,偶爾爆開的閃光像垂死巨獸的抽搐,映亮水面上漂浮的油污泡沫和半沉木箱,也映亮“海龍?zhí)枴必涊喣G近黑、巨大如同移動山丘的漆黑夜影。貨輪粗壯的煙囪死寂地聳立,纜繩松弛地耷拉著,艙口蓋敞著黑洞洞的口子,如同擱淺在灘涂上等待腐爛的鯨尸。幾具穿著破爛短打的尸體掛在舷梯口,隨潮汐節(jié)奏緩慢晃蕩。
船艙底層貨艙彌漫著機(jī)油、咸魚和生銹金屬混合的窒悶氣息。幾只防水的馬燈掛在歪斜的管路上,燈泡罩著鐵網(wǎng),在陳腐空氣里透出昏黃搖曳的光暈,照得堆積如山的木箱和蒙著防水油布的貨物輪廓扭曲如同鬼怪。冰冷的鋼板地面黏著層不知積存多久的黑油泥,踩上去滑得像抹了尸油。
陳默斜靠在一垛粗大的纜繩盤上,濕透的破棉襖沾滿了機(jī)油和疑似腦漿的污物,左肩箭簇的位置發(fā)出陣陣鉆心刺骨的抽痛,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骨裂處悶鈍的撕裂感。他右拳皮開肉綻的骨節(jié)處還在細(xì)微地顫抖——那是之前一拳轟碎保險柜留下的印記,指縫里嵌著的合金碎屑摩擦著嫩肉。左手始終捂在胸前,那枚冰冷的怒江碎圖緊貼皮肉,沉重感似乎比之前更甚,仿佛里面的龍脈掙扎欲出。符片裂紋深處隱隱透出的陰寒和龜甲碎片的感應(yīng)越來越強(qiáng),相互牽引撕扯,讓他內(nèi)臟像塞了一團(tuán)冰冷的蠕蟲。他布滿血絲的眼眸死死盯著貨艙中央那片空地——楊少白正在那里掙扎。
楊少白幾乎是蜷在冰冷鋼板地上的一灘油污里。臉色已不是蒼白,是石灰樣的死灰,冷汗混著油泥浸透了他破爛的單衣,整件衣服如同第二層皮貼在他嶙峋的肋骨上。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摳進(jìn)鋼板的縫隙,指甲掀翻了都毫無知覺。巨大的痛苦讓他眼珠在眼眶里控制不住地微微轉(zhuǎn)動抽搐,瞳孔散大,映著馬燈昏黃跳躍的鬼影。斷裂的左臂被兩根銹蝕的鐵管和皮帶死死固定成詭異的扭曲姿態(tài),每一次胸腔的微顫都引得肩胛斷骨處發(fā)出如同朽木刮擦般的細(xì)微咯咯聲,濃稠黑紅的血液和著淡黃色組織液正從鐵管綁縛的縫隙里無聲滲出,緩慢地洇透皮帶,滴入身下濃稠的黑油泥,再分不出彼此。劇烈的內(nèi)傷折磨得他喉嚨里只剩下嗬嗬的、如同破風(fēng)箱貫穿的鐵銹氣流聲,嘴唇干裂焦枯。唯有偶爾,當(dāng)巨大的神經(jīng)抽痛撞擊神經(jīng)時,他的牙關(guān)才猛地一陣緊鎖,腮幫子繃出鐵硬的棱角,齒縫里擠出極其細(xì)微、如同鋼鋸刮過骨節(jié)般令人牙酸的嘶嘶冷氣,很快又被劇烈的抽氣淹沒。
蘇離蹲在他頭邊,墨綠色旗袍早被撕扯得辨不出原色,緊貼著削瘦的背脊,如同緊繃的弓弦。汗水浸透的發(fā)絲黏在蒼白如雪的臉頰上,幾縷垂落,被嘴角細(xì)微但不斷滲出的墨綠粘稠血絲沾染。脖頸間那條厚實的銀灰色錦緞絲巾如今如同沉重的枷鎖,龜甲吊墜的裂紋深陷絲巾之下,每一次心跳都似乎扯動著本源瀕臨崩潰的劇痛,讓她扶向楊少白額頭的指尖控制不住地戰(zhàn)栗。絲巾下,仿佛有某種冰冷至極、正在龜甲裂紋深處凝聚流淌的異質(zhì),幾乎要將她緊鎖的鎖骨凍裂。
“咳……”楊少白猛地抽了一下!右手的指甲死死摳著鋼板縫隙,竟生生掰掉了一小塊崩起的銹鐵片!一塊沾著新鮮油污、邊緣鋒利的鐵皮落在地上!他喉嚨里爆發(fā)出一聲極其短促、瀕臨極限的、被劇痛徹底撕碎的嗚咽!眼球瞬間布滿血紅的裂痕,整個人如同燒盡的炭,只剩下最后一點微弱的余燼在冷風(fēng)中徒勞掙扎!
“少白!”蘇離聲音嘶啞,如同指甲刮過砂紙。左手按住他痙攣抽搐的右臂,指尖冰涼一片,卻不敢用力。懷中龜甲傳來的劇痛如同附骨之蛆,龜裂的本源正在枯竭,仿佛下一秒便會徹底碎成齏粉。她用僅剩的力氣摸索出一個小小的瓷瓶,顫巍巍地要撬開楊少白的牙關(guān)。
就在瓷瓶塞子拔開的瞬間!
轟隆?。。。。?/p>
一連串低沉得如同地下滾雷般劇烈的撞擊!震得整個巨輪貨艙猛地向下一沉!隨即又兇蠻地向上反彈!
如同沉睡的巨獸被硬生生從腹腔內(nèi)引爆了炸藥!
嘎吱——咔嚓!咔嚓!咔嚓!
巨大得如同地獄磨盤的恐怖金屬摩擦斷裂聲!
從貨艙兩側(cè)深出!那堆疊著無數(shù)密封集裝箱的鋼鐵夾縫之間!
瘋狂爆發(fā)出來?。?!
幾盞馬燈被震得瞬間熄滅!剩下兩盞瘋狂搖擺!昏黃光影狂舞!如同地獄之門洞開!
緊接著!
如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!
靠近貨艙中央的數(shù)十個巨大的、覆蓋著厚厚防水油布、密封的集裝箱箱體!
如同一個個憤怒的巨口!
瞬間向外瘋狂鼓脹!
粗壯的鋼條鎖扣在巨大力量下如同脆弱的麻繩般扭曲!崩斷!
“吼——!?。 ?/p>
“呃……嗬……嗬嗬……”
無數(shù)低沉、模糊、帶著非人痛苦和瘋狂嗜血的嘶吼!
如同億萬冤魂齊聲咆哮!
猛地從崩裂的集裝箱縫隙深處爆炸開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