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城,秦淮河的脂粉氣與六朝古都的厚重,在這座總督府的門前,被一種更加赤裸、更加滾燙的權欲所取代。
車馬未停穩(wěn),楊繼宗一行人尚未踏上堅實的地面,一股熱浪便已撲面而來。不是來自天上的日頭,而是來自地上的人心。
以南京布政使為首,應天府尹、兩淮鹽運使、江寧織造……一眾在江南地界跺跺腳便能引得一方震顫的大員,此刻盡數(shù)堆著滿臉熱切到近乎扭曲的笑容,排列在總督府門前。
那陣仗,似乎比迎接圣駕還要隆重三分,仿佛他們等待的不是一位即將掀起腥風血雨的巡撫,而是一位能點石成金的活財神。
“楊大人!一路辛苦!下官等人在此恭候多時了!”
布政使一個箭步沖上前來,那張保養(yǎng)得宜的臉上,每一條笑紋里都塞滿了諂媚。
他熱情地攙扶著楊繼宗的胳膊,仿佛后者是什么易碎的瓷器。
楊繼宗面無表情,任由他攙扶著,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,只是淡淡地掃過眼前這一張張?zhí)搨蔚哪?。他身后的神機死士與戶部書辦們,則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雕塑,與這片熱絡的氛圍格格不入,那股自尸山血海中帶來的鐵血煞氣,讓周圍的空氣都為之凝滯了幾分。
總督府內,早已備下了一場極盡奢華的接風宴。
絲竹之聲悠揚悅耳,從揚州重金請來的樂班奏著靡靡之音。
數(shù)十名身段妖嬈、舞姿曼妙的歌姬在廳中翩翩起舞,水袖翻飛,香風陣陣,將整個宴會廳的氣氛烘托得歌舞升平,仿佛這里不是帝國的權力中樞,而是秦淮河上最銷魂的畫舫。
官員們輪番上前,高舉著盛滿瓊漿玉液的酒杯,口中吐出的全是精心編織的奉承之詞。
他們贊頌楊繼宗的剛正不阿,感慨他一路南下的辛勞,卻絕口不提一個“稅”字,更不談半句“法”言。
仿佛楊繼宗此來,真的只是為了游山玩水,接受他們的朝拜。
酒過三巡,菜過五味。
正當廳中氣氛在酒精與歌舞的催化下達到某種虛假的融洽頂峰時,正戲,終于開場。
一名身穿暗青色綢衫、眼神精明的老管家,在一眾官員心照不宣的目光注視下,緩步走到了宴會廳的中央。
他手中捧著一個由紫檀木制成的托盤,托盤之上,是一份用金絲錦緞裝裱的禮單。
正是江南士紳領袖,顧閻武的管家。
他先是對著楊繼宗,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大禮,隨即滿臉堆笑,將那份禮單高高舉起。
“楊大人,我家老爺與江南諸位鄉(xiāng)紳,聽聞大人蒞臨,不勝欣喜。備下些許薄禮,不成敬意?!?/p>
他的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絲竹之聲,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。
“這里面,有前朝趙孟頫的《鵲華秋色圖》真跡,有商周的青銅夔龍紋鼎,有東海夜明珠一十二顆,還有……”
他沒有繼續(xù)念下去,只是用一種充滿了暗示的語氣,緩緩說道:“禮單上的東西,林林總總,加起來也值不得幾個錢。只求大人在江南,能體恤我等小民的難處,多聽聽百姓的呼聲,能‘體恤民情’?!?/p>
體恤民情。
這四個字,被他咬得極重,如同四柄淬了蜜的毒刃,直插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