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海之上的風(fēng),裹挾著細(xì)碎的星塵,拂過譚浩的發(fā)梢。他啃完最后一口干糧,把掌心的餅渣攏了攏,隨手向下方撒去——碎屑落入人間,恰巧掉進(jìn)一個打更老漢的竹筐里,化作了兩顆飽滿的紅棗。他并未留意這小小的變化,只是支著下巴,遙望山腳下那家燈火通明的小酒館。
酒旗在夜風(fēng)中獵獵作響,說書人正拍著醒木,唾沫橫飛:“話說那九皇叔,當(dāng)年屹立城頭,左手指天,右掌按地,只喝一聲‘?!∧瞧皾姶笥?,就跟被掐住了脖子似的,說停立馬就停了!”幾個醉醺醺的漢子舉起酒碗起哄:“再講講一人退萬敵那段!”“對!說說九皇叔怎么用那懶龍?jiān)E,讓那些妖修的法術(shù)全變成了撓癢癢功!”
譚浩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。他又看見隔壁屋檐下,三個小娃娃正拿著木劍嬉戲打鬧,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叉著腰,神氣地喊:“我是九皇叔!看我的懶龍?jiān)E——”話沒說完,自己絆了一跤,摔進(jìn)泥水坑里,卻咯咯笑起來,“哎呀,懶龍?jiān)E得先躺下才行!”
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后頸的碎發(fā)。前世當(dāng)社畜時(shí),最厭惡的就是功勞被旁人頂替;如今倒好,自己不過是順手搬開堵河的石頭,給快旱死的禾苗滴幾點(diǎn)露水,竟被傳成了能呼風(fēng)喚雨的神仙。
“唉。”譚浩扯了扯身上那條破毯子,把自己裹得更緊些,活像個毛茸茸的球?!霸缇驼f了,我就是個貪睡的家伙,偏要給我編排這么多戲文?!彼碎g明明滅滅的燈火,忽然想起玄箴上次呈上的奏折——說是民間要為他修建生祠,畫像都設(shè)計(jì)了八版,有身著龍袍的,有手持拂塵的,最離譜的一版,他手里竟攥著一根比人還高的糖葫蘆。
“算了……”他歪著頭,打了個大大的哈欠,睫毛上沾了些許云絲,“都忘了吧。我本就不是什么神仙,也沒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。你們?nèi)缃襁^得挺好,就別總把我的名字掛在嘴邊了?!?/p>
這個念頭升起,輕飄飄的,如同羽毛拂過心尖。
云海上空的星辰軌跡似乎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,旋即恢復(fù)如常。
林詩雅在燈下翻閱《食德銘》的拓本,燭火恰好在此時(shí)跳躍了第三下。她本是在??毙滦薜摹睹裆洹?,指尖劃過拓本邊緣時(shí),猛地頓住——那行她親手添上的小注不見了。
“忌心急,防燙嘴”這七個字,是三年前譚浩蹲在她書案前,一邊啃著剛出鍋、燙得他直吸氣的糖糕,一邊含混念叨的。那時(shí)她覺得他不成體統(tǒng),卻還是用朱筆,細(xì)細(xì)地記在了碑文旁邊。
“啪嗒”一聲,握在手中的玉簡掉落在書案上。
林詩雅閉目凝神,運(yùn)轉(zhuǎn)上清訣,神識如細(xì)密的網(wǎng),撒向天地四方。從前,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譚浩的存在,如同感知自己的道心一般確切——哪怕他窩在偏殿睡大覺,那抹獨(dú)特而慵懶的氣息也能穿透重重宮墻,被她捕捉到。
可此刻,她的神識所及之處,只剩一片空明澄澈,再也尋不到半分那熟悉的氣息波動。
“怎么會……”她踉蹌一步,扶住桌角,目光落在案頭那株作為標(biāo)本的狗尾巴草上。那是從他舊居窗臺拾回的,以往草葉上總縈繞著若有若無的創(chuàng)世神力,如今卻與尋常野草毫無二致,輕輕一碰,便脆生生地?cái)喑闪藘山亍?/p>
碎草屑飄落在拓本上,林詩雅望著它們,忽然輕輕笑了。
她想起初遇時(shí),譚浩蹲在御花園的黃瓜架下,被她撞見還理直氣壯:“圣女大人,這黃瓜刺兒多,您行行好,吹口仙氣兒讓它變光滑點(diǎn)兒?”想起他說“我就想躺著”時(shí),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——是羨慕人間有父母呼喚吃飯的溫暖,有夫妻日常拌嘴的煙火氣,有孩童追著賣糖人跑的簡單快樂。
“原來,最好的守護(hù),是讓人渾然不覺已被守護(hù)。”她拾起那半片草莖,輕輕吹向窗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