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雨水,如同無窮無盡的銀線,從墨汁般濃稠的夜空中垂落,敲打著焦土,敲打著殘破的鋼盔,敲打著戰(zhàn)壕里每一寸被血與泥浸透的土地。寒意早已沁入骨髓,混合著傷口灼燒般的劇痛,讓林鋒感覺自己像一塊被反復淬火又投入冰水的廢鐵,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緣痛苦地沉浮。
右肋的每一次微弱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,仿佛有燒紅的鋼針在里面攪動。左臂彈片傷的灼痛在低溫下變得麻木而鈍重,大腿刺刀傷的貫穿痛則如同持續(xù)的電擊,沿著神經(jīng)蔓延。失血帶來的眩暈如同沉重的鉛塊,死死拖拽著他的意識。他靠在冰冷的、糊滿泥漿和暗紅血痂的壕壁上,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,每一次顫抖都帶來新一輪的劇痛沖擊。
朦朧的視線里,晃動著人影。趙小栓那張糊滿泥漿和淚痕的臉在眼前放大,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驚恐和擔憂,他正用一塊同樣骯臟的破布,笨拙地擦拭著林鋒額頭不斷滲出的冷汗和泥水混合物。布片粗糙的邊緣刮過皮膚,帶來細微的刺痛。
“二狗哥…你…你醒了?喝…喝點水…”趙小栓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帶著哭腔,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邊緣磕碰變形的破舊軍用水壺,將渾濁、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水湊到林鋒干裂的唇邊。
林鋒艱難地張開嘴,冰冷卻帶著異味的濁水流入口腔,稍稍緩解了喉嚨火燒火燎的干渴,卻嗆得他一陣劇烈的咳嗽??人誀縿恿死呦碌膫?,劇痛讓他眼前猛地一黑,身體劇烈地弓起,又是一小口帶著鐵銹味的血沫噴濺出來,落在身前冰冷的泥地上,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。
“呃…”他發(fā)出痛苦的呻吟,意識再次被洶涌的痛楚和眩暈淹沒,視野邊緣開始發(fā)黑。
“別動!別動二狗哥!”趙小栓嚇得手忙腳亂,水壺差點脫手。
就在這時,一個高大、沉默的身影擋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線,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。是李石頭。
他半蹲在林鋒面前,右肩胛下方被刺刀劃開的傷口已經(jīng)被王大錘用撕下的日軍雨衣碎片(相對干凈些)緊緊包扎起來,但暗紅色的血漬依舊不斷從布條邊緣滲出,染紅了半邊濕透的軍裝。失血讓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,嘴唇緊抿著,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。但那雙眼睛,在昏暗的光線下,卻銳利得如同寒冰打磨的刀鋒,沒有絲毫的虛弱,只有一種磐石般的冷靜和一種穿透性的審視。
李石頭沒有說話,只是伸出手。那只沾滿泥漿、血污和雨水的手,此刻卻異常穩(wěn)定。他攤開掌心。
掌心里,靜靜地躺著幾片被雨水打濕、邊緣焦黑卷曲的紙片。紙片很薄,質(zhì)地特殊,像是某種防水的油紙。其中最大的一塊碎片上,用細密的、深藍色的墨水線條勾勒著一些不規(guī)則的、相互交錯的曲線和符號,旁邊還用極小的日文標注著幾個阿拉伯數(shù)字(如105、78等)。雖然殘缺不全,但林鋒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么——等高線!是地形圖的一部分!
屬于“狼牙”的軍事素養(yǎng)瞬間壓倒了身體的劇痛和眩暈!林鋒渙散的眼神猛地聚焦!盡管視線依舊模糊晃動,但他死死地盯著李石頭掌心的地圖碎片!大腦在劇痛中瘋狂運轉(zhuǎn)!
碎片上標注的數(shù)字…是海拔高度?那個被炸塌的土丘輪廓…旁邊那個用特殊符號標記的點…是剛才被自己炸掉的九二式重機槍陣地?更關(guān)鍵的是,在殘缺圖幅的邊緣,似乎隱約指向了…他們這段戰(zhàn)壕側(cè)翼的方向?那里,等高線顯示似乎有一片相對平緩、被標注為“洼地”的區(qū)域?
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林鋒混亂的意識:日軍斥候攜帶的作戰(zhàn)地圖碎片!目標不僅僅是偵察,很可能是為了確認側(cè)翼那條隱蔽的滲透路線!他們之前的攻擊受挫(重機槍被炸),很可能會改變主攻方向,利用那片“洼地”作為跳板,從側(cè)翼發(fā)起致命的突襲!
危險!巨大的危險!
林鋒的心臟瞬間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!他甚至忘記了肋下的劇痛,猛地抬起頭,沾滿血污和泥漿的臉上肌肉因為急切而微微抽搐,他張開嘴,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嘶吼出警告:“側(cè)…側(cè)翼…洼地…鬼…鬼子可能…”
然而,身體的極限無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嚨!劇痛和失血的眩暈如同滔天巨浪再次轟然襲來!他的話只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(jié),便被一陣更加劇烈的咳嗽和窒息感打斷!他痛苦地弓起身體,眼前徹底被黑暗吞噬,意識再次沉入無邊的冰冷深淵。只有那只沾血的手,還下意識地、虛弱地抬著,指向地圖碎片上那模糊的洼地標記方向。
李石頭鷹隼般的眼睛,將林鋒這瞬間的劇變、那聚焦的眼神、那指向標記的動作、以及那破碎的警告,一絲不落地盡收眼底!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中猛地收縮了一下!握著地圖碎片的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。
“二狗子?二狗子你怎么了?!”王大錘焦急的聲音傳來。他拖著受傷的身體挪了過來,看到林鋒再次昏迷,臉上充滿了擔憂,又看向李石頭,“石頭,你給他看啥了?這…這是啥玩意兒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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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石頭沒有立刻回答。他緩緩收回攤開的手掌,將那幾片濕漉漉、沾著泥點的地圖碎片緊緊攥在手心,仿佛攥著什么至關(guān)重要的東西。他沉默地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在雨夜的戰(zhàn)壕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巒。雨水順著他的帽檐流下,滴落在他染血的肩頭。
他銳利如刀的目光,再次深深地、仿佛要將人靈魂都剖開般地,看了一眼昏迷中依舊痛苦蹙眉的林鋒。然后,他轉(zhuǎn)身,邁開沉重的腳步,踩著冰冷的泥水,朝著戰(zhàn)壕后方一個相對堅固、用原木稍微加固過的掩體走去——那是排長馬彪的“指揮所”。
掩體里點著一盞昏暗的、用炮彈殼改制的油燈,豆大的火苗搖曳不定,散發(fā)出嗆人的黑煙和劣質(zhì)油脂燃燒的臭味。排長馬彪正歪靠在用彈藥箱壘成的“桌子”旁,就著微弱的燈光,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那把心愛的、槍身烤藍保存完好的駁殼槍。他身上的軍裝相對干凈些,油光水滑的臉上帶著一絲不耐煩和劫后余生的煩躁。旁邊一個士兵正諂媚地給他點著煙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