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每日索要的那碗清水,終于沒有再被送入刑部大獄最深處的牢房。
死寂的囚室里,蘇菱微將一個沉甸甸的鐵疙瘩放在潮濕的案上,發(fā)出“哐”的一聲悶響,驚起了角落里沉睡的鼠蟻。
那是一副官印模具,上面布滿了細密的裂紋,宛如老人干枯的手背。
高福安那雙始終緊閉的眼,終于緩緩掀開了一條縫。
他枯坐數(shù)日,形銷骨立,唯獨那道目光,依舊像淬了毒的刀鋒,能剮人心骨。
“您建的網(wǎng)很密,密到能網(wǎng)住整個大蕭的朝堂,”蘇菱微的聲音很輕,卻像針一樣扎進這密不透風的死寂里,“可您忘了,最結實的繩結,往往斷在打結的那只手上?!?/p>
她伸出纖細的手指,輕輕點在模具最深的一道裂痕上。
“這裂痕,是您當年為了趕工期,貪省了淬火的最后一道工序時留下的。就像您以為能將先帝遺詔永遠藏于九重宮闕,卻不知道,總有人能從燒盡的灰燼里,一筆一劃地拼出原來的字跡。”
高福安的瞳孔猛然一縮。
他那具仿佛已經(jīng)死去的軀殼里,第一次涌起了活人的氣息。
他死死盯著蘇菱微,那眼神不再是審視,而是像一頭瀕死的孤狼,在審度眼前這個顛覆了他整個世界的獵手。
他張了張嘴,喉嚨里發(fā)出嗬嗬的聲響,卻終究沒能吐出一個字。
整整三日,他如同一尊石像,直到第四日的清晨,當?shù)谝豢|熹光透過天窗的鐵柵欄,照在他慘白如紙的臉上時,他終于開口了。
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銹鐵在摩擦,卻字字清晰,帶著一種徹底崩塌后的死寂。
他供出了三樁足以讓整個大蕭王朝天翻地覆的罪證。
其一,二十年前,他與時任宰相聯(lián)手,偽造先帝遺詔,將本該歸宗入嗣的皇長子——也就是當今圣上蕭玦的親兄長,永遠地攔在了宗譜之外,使其流落民間,生死不知。
其二,他暗中勾結三位手握重兵的親王,設立“影餉庫”,以海外巨賈的船行為掩護,走私違禁品,豢養(yǎng)了整整三千名只聽他一人號令的死士。
其三,他私下撰寫了一部《百官陰私錄》,記錄了從一品大員到七品縣令幾乎所有官員的秘辛丑聞,而這本能攪動滿朝風雨的冊子,就藏在皇史宬東面墻壁的夾層之內(nèi)。
紫宸殿內(nèi),蕭玦聽完密報,氣得渾身發(fā)抖,一掌拍碎了身前的紫檀木御案!
“搜!即刻給朕去皇史宬搜!”帝王之怒,雷霆萬鈞,殿內(nèi)的宮燈都仿佛為之搖曳。
“陛下,不可。”蘇菱微卻冷靜地攔住了他,“《百官陰私錄》一旦公之于眾,朝堂上人人自危,黨同伐異,屆時政務停擺,天下必將大亂。高福安這是要用滿朝文武的性命,給他的權勢陪葬!”
蕭玦的怒火被她一盆冷水澆下,漸漸化為冰冷的理智。
他看著眼前這個比他還要鎮(zhèn)定的女子,沉聲問:“那依你之見,當如何?”
“以修繕皇史宬陳年檔案為名,請柳先生親自帶隊,將那部冊子秘密取出。”蘇菱微的眼中閃爍著精密計算的光芒,“里面的內(nèi)容,我們需分類處置。罪大惡極、動搖國本者,嚴查到底;無傷大雅、僅涉私德者,一把火燒了,只當不知;至于那些被他拿捏了把柄卻尚有可用之處的官員,則可悄悄警示,令其整改,功過相抵。陛下,治國非誅心,我們要的是一個穩(wěn)定的秩序,而不是一個充滿恐懼的朝堂?!?/p>
幾日后的深夜,蘇菱微獨自一人,重返了那座早已廢棄的冷宮舊居。
月光如水,照著斷壁殘垣,荒草萋萋。
她走到那口枯井邊,點燃了一炷香,又從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,那是高福安用顫抖的手親筆所書的《悔錄》。
她沒有看,只是平靜地將它投入了眼前的火盆。
火光升騰,映照著她清冷無波的面容。
她對著跳動的火焰,像是在對一個看不見的亡魂低語:“孫寶兒,還有那些被他害死的人,我替你們討回了公道。他窮盡一生想要守護的那個腐朽體制,我正在把它一磚一瓦地拆掉,然后重建。”
“但我不會殺他?!彼穆曇糨p得幾乎要被夜風吹散,“因為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看見,一個女人,不僅能踩碎一個權傾朝野的宦官,更能親手決定他的生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