驚蟄過后,山澗的冰碴子開始化凍,滴滴答答落在青石上,像誰在數(shù)著日子。星九躍將新制的牛角弓遞給阿姊時,晨霧正從竹制的新屋梁上漫過——那是上個月眾人合力蓋起的偏房,茅草屋頂壓著青石板,墻角還留著星峋用木炭畫的歪扭小人。
“左手推弓,右手拉弦,眼要準,心要穩(wěn)?!毙蔷跑S站在她身后,掌心虛虛護著她的手腕,“別用蠻力,像揉面團那樣,把力氣揉進指尖。”阿姊的肩傷早已痊愈,只是抬臂時仍有些微滯澀,弓弦勒得她指節(jié)發(fā)白,卻咬著牙不肯松勁。
妹妹抱著星蕎蹲在溪邊,看著阿姊拉弓的背影,突然戳了戳懷里的女娃:“小蕎快看,你阿姊要射那只山雀呢?!毙鞘w咯咯笑著,小手在她衣襟上抓出幾道褶皺,袖口露出半截銀鎖片,與阿姊頸間的那枚晃著相似的光。
“放!”星九躍一聲低喝。阿姊松手的瞬間,箭矢擦著山雀的尾羽飛過,驚得群鳥撲棱棱飛起,濺了她一肩的露水。妹妹笑得直不起腰:“阿姊,你這箭法,能把兔子嚇跑!”
阿姊紅著臉將弓遞還,卻被星九躍按住手背:“再試?!彼麖澭鼡炱饓K石子,屈指彈向三丈外的野桃樹,枝頭的積雪簌簌落下。“瞄準那個樹疤。”他的氣息落在她耳后,帶著松木熏過的干爽,“想著你要保護的人?!?/p>
阿姊猛地抬眼,視線越過桃樹,落在溪邊逗孩子的妹妹身上。她深吸一口氣,再次拉弓時,指節(jié)的顫抖竟奇跡般平息了。箭矢破空而去,穩(wěn)穩(wěn)釘在樹疤中央,箭羽還在嗡嗡震顫。
“好!”春丫抱著剛學會走路的星峋走來,孩子搖搖晃晃撲向星九躍,抱住他的腿喊:“爹,峋峋也要射!”星九躍彎腰將他架在肩頭,小家伙立刻搶過妹妹手里的木弓,有模有樣地拉弦,惹得眾人都笑了。
蒙小玉提著竹籃從菜窖出來,籃子里裝著新挖的春筍。她看著偏房的窗欞,那里掛著雙胞胎昨夜編的竹簾,竹條間纏著星蕎的胎發(fā)——這是山里的習俗,新屋掛胎發(fā),能護佑孩童平安。
“該吃飯了。”她揚聲喊道,目光在阿姊泛紅的耳根上頓了頓,又轉向星九躍肩頭的星峋,“小峋,別揪你爹的頭發(fā)!”
午飯時,陶碗里的春筍燉臘肉冒著熱氣。妹妹給星蕎喂飯,小家伙卻偏要抓阿姊碗里的腌蕨菜,小手上沾滿醬汁。阿姊笑著用帕子給她擦手,動作輕柔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晨露。
“明日起,你們跟著阿禾去巡山?!泵尚∮裢蝗婚_口,將一塊臘肉夾給春丫,“西坡的陷阱該換位置了,山貍子最近總繞著老地方走?!卑⒑陶霉堑断髂炯?,聞言抬頭:“我教她們辨認獸跡?!?/p>
星九躍看著阿姊碗里幾乎沒動的飯菜,把自己碗里的野雞蛋推過去:“多吃點,巡山費力氣。”阿姊的指尖在陶碗邊緣蜷縮了一下,最終還是默默將雞蛋分了一半給妹妹。
傍晚,星九躍在新屋墻角埋下最后一塊基石。蒙小玉走過來,遞給他一塊溫熱的烤紅薯:“偏房的地基打得牢,能住到孩子們長大?!彼哪抗鈷哌^屋梁上的木刻云紋,那是阿姊昨夜悄悄刻上去的,與正屋的圖騰嚴絲合縫。
“阿姊的箭法學得快?!毙蔷跑S咬了口紅薯,甜香在舌尖散開,“比你當年強。”蒙小玉捶了他一下,卻忍不住笑:“我那時可是三天就射中了山雞?!彼鋈粔旱吐曇?,“你覺不覺得,她們看小峋的眼神……”
“像看自家弟弟?!毙蔷跑S接話,將紅薯皮扔進火塘,“她們的銀鎖片,內側刻著‘平安’二字,和小峋的一樣。”蒙小玉沉默片刻,忽然聽見偏房傳來笑聲——是妹妹在教星峋疊紙船,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里,混著阿姊哼的童謠,曲調竟與蒙小玉母親當年唱的一模一樣。
夜深后,星九躍被窗外的動靜驚醒。他摸到彎刀潛出去,卻看見阿姊站在新屋前,對著月光張開手掌。她的掌心放著半枚翡翠,與星九躍藏在枕下的那片拼在一起,正好組成完整的云紋圖騰。
“這是爹留給我們的?!卑㈡⒌穆曇粼谝癸L里發(fā)顫,“他說,若有一天走投無路,就來這深山找刻著云紋的人家,他們會護著我們。”妹妹從陰影里走出,手里攥著塊褪色的帕子,上面繡著小小的“庚”字。
星九躍握緊刀柄,喉結滾動了一下:“你們的爹……”
“他是個木匠,十年前被征去修皇陵,再也沒回來。”妹妹的聲音帶著哭腔,“上個月整理他的舊物,才發(fā)現(xiàn)這玉佩和帕子,還有張畫著山路的地圖?!?/p>
阿姊將拼好的玉佩舉過頭頂,月光透過玉片,在地上投下晃動的云影:“爹說,這云紋是一家人的記號,無論走多遠,都能找到回家的路?!?/p>
星九躍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,說他還有個失散的舅舅,是個手藝精湛的木匠。他后退半步,撞在身后的桃樹上,枝頭未謝的殘雪落了滿身。
偏房的燈突然亮了,蒙小玉披著外衣出來,手里拿著星九躍小時候穿的虎頭鞋——鞋面上的云紋,與玉佩上的分毫不差?!澳銈兊牡遣皇亲笫钟辛种??”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雙胞胎同時點頭,淚水瞬間涌了上來。
星九躍看著這一幕,忽然覺得眼眶發(fā)燙。他想起這些日子,阿姊悄悄給星峋補衣裳,針腳和母親當年的一模一樣;妹妹熬的草藥,帶著舅舅最愛的甘草香。原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,都是血脈在暗中牽引。
“進屋吧,夜里涼?!泵尚∮癫亮瞬裂劢?,將虎頭鞋塞進阿姊手里,“明日我教你們做新鞋,小峋的腳長得快?!?/p>
星九躍跟在她們身后,看著月光下三個女人的身影,忽然覺得新屋的梁柱間,正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抽芽。就像院角那棵去年凍傷的桃樹,熬過寒冬,終究要在春天開出花來。
他摸了摸懷里的玉佩,冰涼的玉片仿佛也帶上了溫度。或許,這深山里的家,從來都不是他一個人在守護。那些流散的血脈,那些失散的親人,終會循著云紋的印記,一步步找到回家的路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