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迎來了短暫的、帶著清冽水汽的初秋。
蟬聲漸歇,取而代之的是夜晚愈發(fā)清晰的蟲鳴,一聲聲,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更漏。
謝知奕明顯變得忙碌起來。
漕運改道之事進入最關鍵的施行階段,觸及的利益盤根錯節(jié),反對的聲音如同暗流洶涌。
他出現(xiàn)在小院的次數(shù)減少了,間隔的時間也拉長了。
但每次到來,他帶來的東西卻愈發(fā)用心,仿佛要將未能陪伴的時光,濃縮在這些精心挑選的物件與食物里。
有時是一罐窖藏的清冽山泉,附言“烹茶或可”;有時是幾冊失傳已久的琴譜孤本,更多時候,依舊是各式各樣的時令美食,從太湖的三白,白魚、白蝦、銀魚到陽澄湖的肥蟹,從靈巖山的寺庵素齋到市井深巷里的祖?zhèn)髅刂漆u菜……他似乎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資源,只為讓她嘗遍這人間至味。
他人也肉眼可見地清瘦了些,眉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,但那雙看向若離的眼睛,卻依舊溫潤明亮,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,仿佛在借助對她的凝視,來汲取面對繁雜朝務與詭譎人心的力量。
這一夜,月明星稀,他踏著夜色而來,身上還帶著御書房里沾染的淡淡墨香與龍涎香。他手中提著一個紫檀木食盒,做工極其精巧。
“今日得了些稀罕物,”
他打開食盒,里面是幾塊潔白如玉、狀如凝脂的糕點,散發(fā)著一種清幽冷冽的異香,“是北地雪山腳下的一種珍稀花卉,名喚‘雪里春’,取其花蕊,合著雪水與珍珠粉制成,一年也只得這寥寥數(shù)塊。據(jù)說有凝神靜心之效,想著姑娘或許會喜歡這清冷的口感?!?/p>
若離的目光落在那糕點上,那香氣確實獨特,不同于尋常花卉的甜膩,是一種沁人心脾的寒香。
她拈起一塊,入手微涼,口感細膩滑嫩,幾乎入口即化,那冷香仿佛順著喉嚨一路浸潤到四肢百骸,帶來一種奇異的寧靜感。
“尚可?!彼o出了評價,這“尚可”二字,于謝知奕帶來的食物而言,已是最高的贊譽。
謝知奕笑了,那笑容里帶著顯而易見的滿足與放松。
他并未像往常一樣坐下烹茶閑聊,而是站在院中,仰頭望著那輪將滿未滿的明月,沉默了片刻。
月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,帶著幾分疲憊,幾分堅毅,還有一絲若離未曾見過的、屬于上位者的孤寂。
“朝中……近日頗不太平。”
他忽然開口,聲音低沉,像是在自言自語,又像是在對她傾訴,“漕運一動,牽涉甚廣,彈劾的奏章雪片一般……有時覺得,這重重宮闕,比邊關的千軍萬馬更難應對?!?/p>
他很少在她面前提及這些具體的煩惱,今夜或許是月色太好,或許是那雪里春的冷香讓他心神稍弛,竟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絲真實的脆弱。
若離靜靜地看著他,并未接話。
她能看到他眉宇間凝聚的沉重,能感受到他平靜語調下隱藏的波瀾。
這對于一個凡人君王而言,是必經(jīng)的磨礪。
“水無常形,然其志在東流,百折而不回?!?/p>
她淡淡開口,依舊是那清冷的語調,卻仿佛帶著某種定人心神的力量,“殿下既已明了‘利萬物’之心,又何懼途中頑石暗礁?滌蕩污濁,本就是水的宿命。”
她的話,如同清涼的泉水,緩緩流過謝知奕焦灼的心田。
他渾身一震,轉過頭,目光灼灼地看向她。
是啊,他既選擇了這條革新之路,便早該料到會有阻力重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