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時的梆子聲在咸陽城頭幽幽蕩開,驛館區(qū)卻亮如白晝。
淮揚糧商呂梁枯坐在油燈前,指尖神經(jīng)質地摩挲著案上一排碼放齊整的金餅。燈光跳躍,映得金餅邊緣流轉著冰冷又滾燙的光暈。窗外隱約飄來其他院落壓抑的爭吵與算盤珠噼啪作響的疾雨聲,那是無數(shù)商賈在最后一刻拆借、抵押、清算家底。他閉上眼,白日里朱雀大街上那灰白、冷硬、拔地而起的水泥墩臺便撞入腦?!宋锶粑沼谡浦?,何止糧道?那是能筑起通天神塔的基石!
“家主,”賬房的聲音嘶啞如破鑼,遞過一卷新謄寫的清單,“算上今晨抵押給河東鹽梟的三處糧倉,能動用的…統(tǒng)共一百七十萬金?!?/p>
呂梁眼皮一跳,沒接那卷牘片,只死死盯住金餅上自己扭曲的倒影,從牙縫里擠出字:“不夠!北地烏氏那老狗,胃口能吞天!這水泥的重要性,遠超之前的專營權拍賣!再去!把淮陰老宅的地契,也押給‘通濟質庫’!利息隨他們開!”賬房喉頭滾動一下,終是無聲退入更深的黑暗里。一百七十萬金,已是淮揚呂氏五代積累的血肉,可在這即將到來的滔天金潮前,不過是一塊稍大的石子。
同樣的煎熬在咸陽每一寸富貴的屋檐下沸騰。巴蜀錦商程不害一遍遍擦拭著從不離身的青銅算籌,指關節(jié)捏得發(fā)白;嶺南海商林珩對著月光下泛著幽藍的海珠喃喃自語,仿佛在與祖?zhèn)鞯恼鋵氃E別;就連一貫沉穩(wěn)的隴西姚氏家主姚拓,也忍不住在院中焦躁踱步,厚底官靴碾碎了數(shù)片無辜的落葉。整個咸陽城,被一股無形的、由黃金與野心熔煉的熾熱巖漿包裹著,只待宮門洞開,便要噴薄而出!
章臺殿西側,專為此次拍賣辟出的偏殿,晨曦初透時已成帝國財富的角斗場。
十二座巨大的青銅連枝燈樹沿殿壁森然矗立,手臂粗的牛油巨燭燃燒正旺,將殿內照得亮如正午白晝,燭淚無聲堆積,如同凝固的金色瀑布??諝饫飶浡嘿F的沉水香,卻壓不住數(shù)百人聚集呼出的熱氣,以及那些綾羅綢緞下無聲蒸騰的汗意與貪婪。
殿內格局森嚴。中央鋪著玄色厚氈的通道,將空間一分為二。通道盡頭,一架丈余寬、蒙著明黃錦緞的寬闊漆案橫陳,案后三張紫檀木高背椅空懸,象征著尚未降臨的至高權柄。漆案兩側,十數(shù)名身著玄色勁裝、腰懸短劍的衛(wèi)士按刀而立,他們面容隱在青銅覆面甲后,唯有一雙雙鷹隼般的眸子,透過冰冷的觀察孔掃視全場,帶來無聲的威壓。這是黑冰臺的銳士,皇帝手中最鋒利的暗刃。
通道兩側,早已密密麻麻排滿了低矮的烏木案幾與蒲團。來自帝國疆域內外的豪商巨賈們,依著戶部核發(fā)的憑引木牌,魚貫而入,尋到自己的位置。沉重的腳步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,發(fā)出沉悶的回響,如同巨獸不安的心跳。無人喧嘩,只有粗重的呼吸、衣料摩擦的窸窣、偶爾一兩聲壓抑的咳嗽在空曠高闊的殿宇穹頂下碰撞、回蕩??諝庵袩o形的弦繃緊到了極致,幾乎能聽到那細微的、瀕臨斷裂的嗡鳴。
“當——!”
一聲清越悠揚的玉磬之音,毫無征兆地穿透了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!聲波如同實質的漣漪,瞬間蕩滌了整個偏殿,將所有紛雜的念頭強行壓伏。
殿門處,光暗交界之地,數(shù)道身影魚貫而入。
為首者,中書令李斯。深紫官袍,玉帶纏腰,步履沉穩(wěn)如山岳。他目不斜視,徑直走到中央漆案旁,侍立于左側那張空懸的紫檀椅畔。他目光如古井深潭,緩緩掃過殿內每一張或緊張、或狂熱、或敬畏的面孔,一股久居中樞、執(zhí)掌帝國文樞的沉凝威勢無聲彌漫開來。
緊隨李斯之后,通武侯王賁一身玄甲,未戴兜鍪,花白鬢角如鋼針般戟張。他按劍立于右側空椅旁,虎目開闔間精光四射,沙場百戰(zhàn)淬煉出的煞氣如同實質的寒風,瞬間讓靠近通道的幾個商賈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。
殿中落針可聞。
李斯深吸一口氣,胸腔微微起伏,猛地提氣開聲。那聲音并不如何高亢,卻蘊含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,清晰地送入大殿每一個角落,字字如金玉墜地:
“陛——下——駕——到——!”
“轟!”
殿門轟然洞開!刺目的天光如瀑布般洶涌灌入!
光影交錯中,八名身高近丈、披掛全副玄色重札甲的殿前武士率先踏入!沉重的戰(zhàn)靴包裹著精鋼護脛,每一次整齊劃一的踏落,都如巨錘擂動大地,發(fā)出沉悶而攝人心魄的“咚!咚!”聲!整個大殿的地面仿佛都在隨之震顫!那森然如林的戟戈尖端,在門外涌入的強光下,反射出刺破人眼的寒芒!
在這令人窒息的鐵甲威壓之后,一道身影終于出現(xiàn)在光華中央。
玄衣纁裳,十二章紋在殿內燭火與門外天光的雙重映照下,流轉著深邃而威嚴的光華。頭戴十二旒白玉垂珠冕冠,旒珠輕搖,半掩其后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。腰間天問劍古樸的劍鞘,在行走間偶爾撞擊玉帶金鉤,發(fā)出清越而短促的錚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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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秦二世皇帝,扶蘇!
沒有龍攆,沒有前呼后擁的宦官儀仗,他就這樣一步步踏著玄甲武士用腳步開辟出的通道,走向大殿中央那至高之位。每一步都沉穩(wěn)如山岳傾移,帶著君臨天下的磅礴威儀。那無形的帝王氣度,如同實質的潮汐,隨著他的前行,層層疊疊地拍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防之上!
通道兩側,所有商賈,無論此前如何焦躁、如何志在必得、如何富甲一方,此刻皆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按下頭顱!如同風吹麥浪般齊刷刷地匍匐下去!額頭緊緊貼在冰涼的金磚之上!
山呼海嘯般的聲浪,帶著靈魂深處的戰(zhàn)栗與狂熱,轟然爆發(fā),匯聚成一股足以掀翻殿宇穹頂?shù)暮榱鳎?/p>
“吾皇——萬歲!萬歲!萬萬歲——!”
聲浪在梁柱間反復激蕩、沖撞,久久不息。殿中侍立的衛(wèi)士、內侍,乃至李斯、王賁,皆垂首躬身,肅立致敬。
扶蘇行至中央漆案后,并未立刻落座。他挺拔的身姿如同定海神針,矗立在帝國財富與野心的旋渦中心。冕旒之后的目光,平靜地掃過下方那片匍匐的人海,掃過他們華服下緊繃的脊背,掃過那些緊貼著金磚、因激動或恐懼而微微顫抖的手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