殘陽把西天山的輪廓浸成暗金時,最后一縷霞光掠過嶙峋的山脊,陳光慶終于在一片背風(fēng)的山坳里停了腳。
他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,指腹蹭到一層細(xì)沙——這一路從黃河邊逃來,風(fēng)里總裹著河灘的沙子,打在人臉頰生疼。
身后的十三個娃跟得跌跌撞撞,棉褲膝蓋處都磨出了毛邊,沾著枯草屑與褐色泥點。
最小的狗蛋才六歲,短腿打晃得厲害,卻死死攥著根手腕粗的枯枝當(dāng)拐杖,每走一步都咬著下唇,不肯落在最后。他褲腳還沾著半截冰碴,是方才過小溪時濺上的,此刻早已凍成了硬殼,走路時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“咔嚓”聲。
“今晚就在這兒歇。”陳光慶將背上的藍(lán)布包往地上一放,布包撞著石子發(fā)出悶響,露出里面用油紙裹著的半塊干硬雜糧餅。
他掃了眼娃們凍得通紅的臉蛋,聲音沉了些,“清軍騎兵追得緊,下午在山口見著了馬蹄印,夜里必須有人守著,不能睡死?!?/p>
他蹲下身,指腹在篝火旁的青石上劃出三道深痕,火星子隨著指尖的動作跳了跳?!胺秩龘茌喩?,每撥一個時辰,天擦黑就換。第一撥我來,后兩撥你們輪著來,石頭帶柱子,杏花帶小毛,狗蛋跟柱子搭最后一班,行不行?”
娃們圍著篝火坐成圈,單薄的身影在暮色里縮成一團?;鹦亲釉诶滹L(fēng)中蹦跳,偶爾有火星落在枯草上,不等燒起來就被山風(fēng)吹滅。
老大“瘸娃”石頭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少年,左腿小時候被馬蹄踩過,走路總有些跛,此刻卻把腰間那把磨得發(fā)亮的短刀解下來,“當(dāng)啷”一聲放在腿邊,刀柄朝著陳光慶的方向。
四娃張杏花攥著陳光慶早上給的銅哨子,指節(jié)捏得發(fā)白,哨子邊緣都被體溫焐熱了。
起初沒人說話,只有柴火“噼啪”聲在夜里散開,像遠(yuǎn)處偶爾傳來的狼嚎。天越來越暗,山坳外的樹林漸漸成了黑壓壓的一片,只有風(fēng)穿過枝椏的“嗚嗚”聲。
直到最小的狗蛋縮了縮脖子,往火堆邊湊了湊,小聲開口:“陳叔,俺娘以前說,這西天山里的河……有河妖。”
“瞎扯啥!”老二“饞娃”李柱子瞪了他一眼,聲音卻有些發(fā)虛——他比狗蛋大兩歲,最是貪吃,懷里還揣著塊早上省下的麥餅,可此刻也忍不住瞅著山坳外的黑影發(fā)怵。他以前聽村里老人說過,西天山的黑水河底有妖怪,專抓夜里獨行的人,抓到了就拖進(jìn)水里,連骨頭都不剩。
小狗蛋卻收不住話頭,聲音發(fā)顫,眼睛里都泛起了水光:“真的!俺娘說,河妖長著黏糊糊的手,指甲有這么長——”他伸出小拇指比劃著,“專抓小孩,尤其是夜里哭的娃,它會從水里爬出來,順著腳步聲找過來……”
他越說越怕,眼眶先紅了,鼻尖也抽了抽:“上次俺村的二柱哥,就是晚上去河邊挑水,再也沒回來。俺娘說……說他是被河妖抓去當(dāng)點心了,還說河妖吃人的時候,會發(fā)出‘咕嘟咕嘟’的聲音……”
這話剛落,旁邊的老十二“慫娃”孫小毛突然“哇”地哭出聲,瘦小的身子縮成了一團,死死抓著杏花的衣角。
緊接著,幾個年紀(jì)小的娃也跟著往中間湊,連平時最膽大的老七“野娃”趙鐵蛋,都悄悄往石頭身邊挪了挪。篝火的光明明滅滅,映得娃們的臉一半亮一半暗,山風(fēng)卷著枯枝摩擦的聲響,竟真像有東西在暗處窺探,腳步聲“沙沙”地圍著山坳轉(zhuǎn)。
“哭啥!都不許哭!”石頭猛地站起來,短刀被他攥在手里,卻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,喉結(jié)動了動。
他想起去年跟著鏢隊走南闖北時,鏢師們遇著險地,就會唱號子壯膽,說是人多聲大,能嚇退山里的精怪和歹人。
他清了清發(fā)緊的嗓子,扯著調(diào)子喊:“嘿喲——前路險喲——兄弟齊喲——”
聲音剛落,山風(fēng)就把尾音卷走了,沒人跟著唱。
柱子坐在原地,手不自覺地摸向懷里的麥餅,心里直打鼓;小毛還在抽噎,眼淚把衣襟都打濕了。石頭站在原地,臉頰發(fā)燙,正覺得尷尬,杏花突然小聲接了句:“嘿喲——刀在腰喲——膽不顫喲——”
她聲音不算大,卻很脆,像山澗的泉水。
接著,孫小毛抹掉眼淚,吸了吸鼻子,也跟著哼起來:“嘿喲——火在燒喲——暖烘烘喲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