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被肢解的精神圖騰》
——論樹科《諗?shù)搅謩t徐》中的歷史記憶與身體政治
文元詩
在粵語詩人樹科的《諗?shù)搅謩t徐》中,我們遭遇了一個令人不安的開場:"睇你嘅半身雕像竟然,唔系全身塑相……"。這看似簡單的觀察,實則揭開了一個關于歷史記憶、身體政治與文化認同的復雜議題。半身雕像作為一種視覺符號,不僅是對林則徐這一歷史人物的再現(xiàn),更是一種有意識的記憶篩選機制——我們只被允許看到歷史人物的"上半身",而那些可能顛覆主流敘事的"下半身"則被系統(tǒng)性地遮蔽。這種身體的截斷,恰如歷史敘述的選擇性呈現(xiàn),將復雜的歷史人物簡化為符合當下政治需求的符號。
林則徐在官方歷史敘述中常被定格為"虎門銷煙"的民族英雄形象,這一單一敘事遮蔽了他作為復雜歷史個體的其他面向。樹科的詩句"一世,你嘟喺毋忘初心啊"既是對主流敘事的復述,也暗含反諷——"初心"作為一個當代政治話語的植入,暴露了歷史人物被工具化的過程。詩人通過粵語特有的"嘟喺"(都是在)這一表達,微妙地質(zhì)疑了將歷史人物簡化為某種政治正確符號的傾向。林則徐被冠以"林青天"的稱號,這一傳統(tǒng)中國對清官的稱謂,同樣是一種簡化標簽,掩蓋了他在具體歷史情境中的矛盾與掙扎。
詩歌第二節(jié)的"處身東西南北"暗示了林則徐生平的地理軌跡與政治浮沉,從廣東到新疆,從權力中心到邊疆流放。這種空間上的位移對應著歷史人物命運的起伏,也隱喻著歷史評價的搖擺不定。詩人通過"閃回"這一電影手法,將林則徐的生平事跡以蒙太奇方式呈現(xiàn):"虎門銷煙,抵御外侮治水、治吏、治鹽戍邊新疆,屯田固防"。這些片段的并置打破了線性歷史敘述,呈現(xiàn)出歷史的多層次性。值得注意的是,樹科有意將"虎門銷煙"這一標志性事件與其他較少被提及的政績并列,從而解構了單一的英雄敘事,還原了一個多維度的歷史人物形象。
粵語作為這首詩的載體,本身就是一種抵抗的姿態(tài)。在普通話主導的文學場域中,粵語寫作既是對地方性知識的堅守,也是對大一統(tǒng)文化敘事的挑戰(zhàn)。詩中"諗?shù)絾?,點止你"(想到的,何止是你)一句,通過粵語特有的表達方式,將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交織在一起。詩人暗示,對林則徐的追憶不僅關乎歷史人物本身,更牽連著當代人的文化認同與政治處境?;浾Z的音韻特質(zhì)也為詩歌增添了獨特的表現(xiàn)力,如"頻頻撲撲"這一疊詞的使用,既模擬了歷史記憶不斷閃回的動態(tài)過程,也通過聲音效果強化了情感張力。
"坎兒井"這一意象的出現(xiàn)尤為值得玩味。林則徐在流放新疆期間推廣坎兒井技術,這一水利工程既是他的政績,也隱喻著文化傳承的渠道。詩人將坎兒井比作"長流淚"的眼睛,賦予了這一實用工程以悲情色彩。眼淚既是林則徐個人命運的寫照,也是歷史創(chuàng)傷的象征。通過這一意象,樹科將歷史人物的個體悲劇與民族集體的創(chuàng)傷記憶連接起來。坎兒井作為地下暗渠,恰如那些被壓抑的歷史記憶,雖不可見卻持續(xù)流動,滋養(yǎng)著當代的文化認同。
在當代文化語境中,歷史人物的紀念形式本身就是一種權力話語。樹科對"半身雕像"的關注,揭示了紀念行為背后的意識形態(tài)運作。全身雕像要求對歷史人物的完整呈現(xiàn),而半身雕像則允許選擇性展示——我們看到的林則徐,是被權力精心裁剪過的版本。詩人通過指出這一顯而易見的卻常被忽視的事實,挑戰(zhàn)了官方歷史敘述的權威性。雕像作為一種"記憶之場",其形式本身就承載著特定的政治信息,半身像暗示著對歷史人物某種程度的神化與去人性化。
詩歌結(jié)尾的重復呼喊"林公,林公啊,林公嘅坎兒井"構成了一種哀悼的儀式。這種呼語結(jié)構在傳統(tǒng)詩詞中常用于表達強烈情感,如屈原的"天問"或李白的"將進酒"。樹科借用這一傳統(tǒng)形式,卻賦予其現(xiàn)代性內(nèi)涵——呼喊的對象是一個被體制收編的歷史符號,而呼喊的行為本身則是對這種收編的抵抗。通過粵語特有的"你哋我哋"(你們我們)這一包含與排除并存的表達,詩人揭示了歷史記憶如何成為劃分群體邊界的手段。
從詩學角度看,樹科在這首詩中展現(xiàn)了精湛的意象控制能力。從"半身雕像"到"坎兒井",一系列相互關聯(lián)的意象構成了一個關于歷史記憶的隱喻系統(tǒng)。這些意象既有具體的歷史指涉,又超越了特定時空,觸及歷史再現(xiàn)的普遍性問題。詩歌的語言節(jié)奏也值得注意,粵語的音韻特點使詩句在朗誦時產(chǎn)生特殊的韻律感,如"頻頻撲撲重疊"中的雙聲疊韻,既模擬了記憶閃回的急促感,也增強了詩歌的音樂性。
《諗?shù)搅謩t徐》最終指向的是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:我們?nèi)绾闻c歷史人物建立真實的聯(lián)系?當林則徐被簡化為教科書上的民族英雄符號,當他的形象被縮減為公共場所的半身雕像,我們失去的不僅是對歷史復雜性的認知,更是對自身文化血脈的理解。樹科的這首詩,通過粵語這一地方性語言的抵抗姿態(tài),通過對身體政治的敏銳觀察,通過將個人記憶注入集體敘事的嘗試,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重新連接歷史的方式——不是通過僵化的紀念碑,而是通過流動的語言和鮮活的記憶。
在歷史日益被工具化為政治合法化資源的當下,樹科的《諗?shù)搅謩t徐》提醒我們警惕單一的歷史敘述。詩歌最后的長流淚,或許正是為那些被遺忘的歷史真相,為那些被裁剪的身體,為那些無法言說的創(chuàng)傷而流。這些眼淚滲入文化記憶的坎兒井中,將在某個時刻重新涌出,滋潤我們對過去的理解,也澆灌我們對未來的想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