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佑四年,正月二十六,夜,開德府,秦王府書房。
兩封薄如蟬翼、卻重若千鈞的密信,經由不同渠道,幾乎同時送到了陳太初的案頭。窗外的北風呼嘯著掠過庭院光禿的枝椏,發(fā)出嗚嗚的聲響,更襯得書房內燭火搖曳下的寂靜,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。
陳太初先拆開了那封用宮內特制香墨書寫、帶著一絲若有若無龍涎香氣的信箋。這是安插在延福宮的一名資深內侍,通過極其隱秘的“喜鵲”渠道傳來的。信上字跡娟秀而急促,詳細記述了正月二十三夜間,太上皇趙佶與皇帝趙桓在暖閣內那場驚天動地的激烈沖突,言語交鋒,一字不落。尤其是趙佶那句“行廢立之舉”的威脅,和趙桓最后那決絕的“兒臣告退”,被著重描摹,力透紙背。信的末尾補充了一句:“龍顏震怒,徹夜未眠,摔碎玉如意一柄?!?/p>
陳太初放下這封信,沉默良久,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。他臉上看不出喜怒,唯有眼中深邃的波瀾,顯示著內心的不平靜。他緩緩拿起第二封信,這封來自平章政事何栗,用的是普通的官府急遞封套,但內里的信紙卻是何栗的親筆,字跡略顯潦草,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。信中描述了正月二十四日紫宸殿上,皇帝趙桓突如其來頒布的那道軟禁太上皇于延福宮的“中旨”所引起的朝堂震動,以及隨后暗流洶涌的各方反應。何栗在信末憂心忡忡地寫道:“……事起倉促,圣意決絕,朝野嘩然,暗流激蕩。秦檜余黨、宗室耆老,皆蠢蠢欲動。恐大變在即,王爺宜早作綢繆!”
兩相對照,事件的全貌已然清晰。
陳太初緩緩靠向椅背,閉上雙眼,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(xiàn)出兩年前,天佑二年夏天,在黃山腳下行宮里的那一幕。
那時,陳太初回來不久,新政一片狼藉,而且阻力亦現(xiàn)。趙桓對“立憲”之議心存疑慮,既想借助陳太初的力量壓制舊黨、鞏固皇權,又害怕最終導致皇權旁落。一次看似閑適的南巡途中,在黃山溫泉別館,趙桓屏退左右,只留陳太初一人,君臣二人對著巨大的沙盤輿圖,進行了一場長達三日、關乎國運的推演。
他們從秦始皇廢分封立郡縣、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,一路推演過魏晉南北朝的門閥政治、隋唐的科舉與藩鎮(zhèn),直至五代十國的武夫亂政與本朝太祖杯酒釋兵權。陳太初用大量數據、案例,向趙桓展示了一個殘酷的循環(huán):任何一個王朝,無論開國時如何英明神武,若不能建立一套限制絕對皇權、保障制度運行、暢通社會流動的機制,最終都難逃“其興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的宿命。兩漢四百年,中間有王莽之亂;李唐二百八十九年,后期藩鎮(zhèn)割據、宦官專權,名存實亡;便是最重“與士大夫共治天下”的本朝,靖康之恥亦非偶然,實乃百年積弊之總爆發(fā)。
推演的結果,清晰得令人絕望。無論他們如何調整參數,假設出現(xiàn)多少“明君賢相”,在家天下的框架下,一個王朝的鼎盛期很難超過一百五十年,而能維持超過二百五十年的,已是鳳毛麟角,且后期無不陷入僵化、腐敗與內亂,最終被新的力量取代。三百年,仿佛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。
陳太初記得,當最后一場推演結束,沙盤上象征趙宋的旗幟在“三百年”這個節(jié)點上轟然倒下時,趙桓臉色蒼白,久久無語,負手立于窗前,望著窗外云霧繚繞的黃山群峰,背影蕭索。那一刻,陳太初知道,自己種下的種子,已經在這位年輕皇帝的心中扎根。絕對的權力,不僅導致腐敗,更必然導致周期性的崩潰。要想打破這循環(huán),唯有從根子上改革,將國家命運從系于“明君”一身的偶然性,轉向依靠“良制”的必然性。
“看來……陛下終于是被逼到懸崖邊,下定決心了?!标愄醣犻_眼,輕輕吐出一口濁氣,喃喃自語。趙桓軟禁太上皇,看似激烈冒險,實則是斷尾求生,是在用最激烈的方式,斬斷舊勢力掣肘的枷鎖,為推行更深層次的改革掃清最頂層的障礙。這步棋,雖然兇險,卻也是目前破局唯一有效的手段。
“只是……這接下來的反撲,恐怕會如驚濤駭浪啊。”陳太初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圖上,秦檜、康王、海外勢力、朝中舊黨、乃至可能被煽動起來的宗室……這些明里暗里的敵人,絕不會坐以待斃。東南海疆的戰(zhàn)事,朝堂之上的傾軋,現(xiàn)在又加上了帝室內部最殘酷的決裂,所有矛盾,似乎都將在天佑四年這個春天,集中爆發(fā)。
他必須確保,自己這艘船,能在這驚濤駭浪中,駛向預定的彼岸。
“陳順。”他提高聲音,喚道。
書房門被輕輕推開,外院管家助手陳順應聲而入,垂手恭立:“王爺有何吩咐?”他年紀不過二十七八,面容清秀,眼神靈動,是陳安著力培養(yǎng)的接班人,辦事穩(wěn)妥,心思縝密。
陳太初看著這個年輕人,語氣平和:“陳順,你來府里,有十多年了吧?”
陳順微微一怔,不知王爺為何突然問起這個,連忙恭敬答道:“回王爺,小的自靖康三年入府,蒙王爺和安叔不棄,在府中當差,至今已十一年了?!?/p>
“十一年了……時間真快。”陳太初微微頷首,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,“府里的規(guī)矩,你都清楚。我這個人,不喜歡那些虛頭巴腦的禮數。在我這里,人格上都是平等的,你為我做事,我付你薪俸,各盡本分。你看陳安,在我面前,何時像外人那般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過?我這秦王府,不養(yǎng)奴隸,只聘職員。工作不同,身份無別。你以后見了我,不必如此拘束?!?/p>
陳順心中一震,一股暖流涌上,又夾雜著更多的敬畏,他深深一躬:“王爺教誨,小的銘記于心!定當恪盡職守,不負王爺信重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