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雙無法形容的眼睛。瞳孔極黑,深不見底,像兩口吞噬了所有光線的古井。然而眼底深處,卻又流轉(zhuǎn)著一種奇異的光華,仿佛蘊(yùn)藏著千年星河,又似凝固的冰層下涌動的暗流。這絕非孩童應(yīng)有的懵懂天真,那目光沉靜、通透,帶著一種洞悉世情、閱盡滄桑的疲憊與了然。
童子的目光緩緩掃過席間一張張?bào)@駭欲絕、面無人色的臉,最后,落在了幾步之外、失魂落魄的張仲景身上。他的嘴角,竟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,彎出一個微小的弧度。那笑容清淺,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張仲景心頭激起驚濤駭浪——這絕非嬰孩的笑,那是居高臨下的悲憫,是智者面對蒙昧的嘆息!
童子沒有起身,依舊蜷在石臼里,小小的身軀在巨大的石臼襯托下顯得格外脆弱。他微微啟唇,一個清晰、稚嫩、卻又帶著某種奇異穿透力的童音,在死寂的大堂中悠然響起:
“上古天真,其知道者,法于陰陽,和于術(shù)數(shù)……”
這聲音如同清泉滴落深潭,每一個字都敲在張仲景的心上?!端貑枴ど瞎盘煺嬲摗返拈_篇!他再熟悉不過!可這童子接下來的吟誦,卻如驚雷般炸響在他耳畔!
“……食飲有節(jié),起居有常,不妄作勞,故能形與神俱,而盡終其天年,度百歲乃去?!蓖诱Z速平穩(wěn),吐字清晰,“然,此乃凡夫之守常,非至人之極變也?!?/p>
張仲景渾身劇震!《上古天真論》原文,到此便是“度百歲乃去”,何來“非至人之極變”這石破天驚的后續(xù)?!他呼吸驟然急促,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。
童子無視滿堂死寂,聲音依舊清亮,卻字字如刀,直刺醫(yī)圣畢生信念的核心:
“至人者,提挈天地,把握陰陽,呼吸精氣,獨(dú)立守神……故能形敝神存,蛻化無方。如薪盡火傳,軀殼可朽,真靈不昧。拘泥于血肉形骸,強(qiáng)求其生,豈非刻舟求劍,守株待兔乎?”
“刻舟求劍……守株待兔……”張仲景臉色瞬間煞白,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胸口,踉蹌著后退半步,扶住了身前的矮幾才勉強(qiáng)站穩(wěn)。他一生精研方藥,辨證施治,竭盡全力挽回的,不正是那日漸衰敗的血肉形骸?這童子寥寥數(shù)語,竟將他引以為傲的畢生功業(yè),斥為拘泥皮囊的淺薄之舉!那“形敝神存,蛻化無方”的境界,聞所未聞,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、直指本源的力量!
童子并未停頓,目光似乎穿透了張仲景強(qiáng)自鎮(zhèn)定的表象,直視他靈魂深處潛藏的巨大困惑。那稚嫩的嗓音陡然拔高,帶著金石般的鏗鏘:
“陰陽者,天地之道也,萬物之綱紀(jì),變化之父母……然,陰陽非止寒熱表里,非獨(dú)臟腑氣血。天地有大陰陽,非人目可視;人身有小宇宙,非寸口可量!汝之六經(jīng)辨證,明察秋毫于脈象,可知那無形無質(zhì)之‘神’傷于何逆?可知那無相無狀之‘志’損于何邪?可知那潛行臟腑、不形于色之‘伏氣’?可知那感于星象、應(yīng)于地脈之‘癘氣’?拘于有形之‘證’,失于無形之‘機(jī)’,縱有活人之術(shù),終是下工之道!”
“無形之機(jī)……下工之道……”張仲景喃喃重復(fù),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尖。他引以為傲的六經(jīng)辨證體系,窮究脈象舌苔,剖析病機(jī)傳變,自認(rèn)已臻精微??蛇@童子所言,直指他體系之外更宏大、更幽微的“無形之機(jī)”——那關(guān)乎天地星象、關(guān)乎人心神志、關(guān)乎無形無質(zhì)的“氣”的流轉(zhuǎn)與逆亂!他一生追求“上工治未病”,此刻竟被斥為“下工”!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從未有過的迷茫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間淹沒了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