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侯平被一個面黃肌瘦、眼神畏縮的小嘍啰“押送”著,慢慢往回走。他的腳步看似隨意,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尺子,不動聲色地丈量著腳下泥地的濕軟程度、掠過旁邊木屋簡陋的窗欞、掃過遠(yuǎn)處寨墻箭樓下昏昏欲睡的守衛(wèi)身影。他的心臟在胸腔里沉穩(wěn)地跳動著,每一次搏動都在為接下來的行動積蓄力量。
回到那間散發(fā)著霉味的囚室,門在身后被吱呀一聲關(guān)上,粗重的門栓落下。夏侯平?jīng)]有立刻動作,他靜靜地站在黑暗中,像一尊凝固的石像,只有耳朵在捕捉著門外守衛(wèi)的動靜——粗重的呼吸,偶爾挪動腳步時皮靴摩擦地面的輕響,以及遠(yuǎn)處更夫敲打梆子那單調(diào)而空洞的“梆——梆——”聲。
時間在絕對的寂靜中流逝。油燈早已熄滅,只有從門縫和墻壁縫隙里透進(jìn)來的、稀薄得可憐的星光,勉強(qiáng)勾勒出屋內(nèi)模糊的輪廓。終于,門外守衛(wèi)的呼吸聲變得悠長而平穩(wěn),帶著熟睡的鼾聲。更夫的梆子聲也消失在遠(yuǎn)處。
就是此刻!
夏侯平猛地睜開眼,黑暗中,他的眸子亮得驚人。他無聲地移動到墻角,蹲下身,手指精準(zhǔn)地摸到一塊看似與其他地板無異的木板邊緣。指甲用力摳進(jìn)微小的縫隙,屏住呼吸,手腕猛地發(fā)力!
“咔噠?!?/p>
一聲極其輕微、如同枯枝折斷的脆響。那塊木板被小心翼翼地掀起,露出下面一個僅容一人鉆過的黑洞,一股濃重的泥土腥氣和腐爛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。這是他白天被押送經(jīng)過寨墻角落那間廢棄柴房時,憑借絕佳的記憶力和對建筑結(jié)構(gòu)的敏銳觀察,發(fā)現(xiàn)的一處腐朽破損的墻基。下午借著“透氣”的短暫機(jī)會,他冒險用腳踢松了覆蓋其上的浮土和幾塊朽木,并用身體遮擋著,快速清理出這個僅存的逃生通道。洞口邊緣的泥土還是新鮮的。
他毫不猶豫,如同貍貓般輕捷地鉆入洞中。洞內(nèi)狹窄潮濕,僅能匍匐前進(jìn)。粗糙的土石摩擦著他的衣袍和皮膚,腐爛根須的氣味直沖鼻腔。他咬緊牙關(guān),憑借著對方向的判斷和求生的本能,在絕對的黑暗中奮力向前爬行。不知過了多久,前方終于透來一絲微弱的光亮和清新的空氣。他加快速度,猛地從一堆半人高的、散發(fā)著腐味的枯枝敗葉中探出頭來!
冰冷的夜風(fēng)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,卻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暢快。他貪婪地吸了幾大口,迅速環(huán)顧四周——成功了!這里已是寨墻之外,處于山寨背面的陡坡之下,周圍是茂密的灌木叢。頭頂,山寨里稀疏的燈火像遙遠(yuǎn)的星辰,寨墻箭樓上守衛(wèi)模糊的身影隱約可見,但無人注意到這個黑暗角落的動靜。
他不敢停留,立刻俯低身體,利用灌木的掩護(hù),手腳并用地向山下陡坡滑去。尖銳的石塊和帶刺的灌木枝不斷劃破他的手掌和衣袍,但他渾然不覺。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:遠(yuǎn)離!盡快遠(yuǎn)離這龍?zhí)痘⒀ǎ?/p>
不知滑墜了多久,腳下終于踩到了相對平緩的地面。他倚著一棵大樹劇烈地喘息,胸腔如同風(fēng)箱般起伏。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,冷風(fēng)一吹,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哆嗦。他撕下衣袍下擺,匆匆裹住手上幾處較深的傷口,止住血流。目光急切地在黑暗中搜尋。
有了!
不遠(yuǎn)處,就在靠近小徑的一棵歪脖子樹下,影影綽綽拴著幾匹馬!那是寨中運(yùn)送雜物的駑馬,此刻看守的馬夫大概也跑去送行或偷懶了。夏侯平心中狂喜,如同在沙漠中瀕死的人看見了綠洲。他屏住呼吸,貓著腰,借著樹影的掩護(hù),悄無聲息地潛行過去。選了一匹看起來還算健壯的棗紅馬,迅速解開韁繩。
他翻身上馬,動作有些僵硬,牽動了身上的傷痛。他猛地一夾馬腹,同時壓低身體,幾乎伏在馬背上。
“駕!”
棗紅馬發(fā)出一聲低低的嘶鳴,四蹄撒開,馱著他沖入山下更為濃重的黑暗之中。馬蹄敲打在崎嶇的山道上,發(fā)出清脆急促的“噠噠”聲,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驚心動魄。
夏侯平不敢回頭,只顧策馬狂奔。冰冷的夜風(fēng)呼嘯著灌入耳中,刮得臉頰生疼。山路在身下飛速倒退,兩旁的樹木黑影幢幢,如同無數(shù)追趕的鬼魅。每一次馬蹄踏空或踩到松動的碎石,都讓他的心提到嗓子眼。他緊握韁繩的手心全是冷汗,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和血水浸透,緊貼在皮膚上,帶來陣陣寒意和刺痛。
不知奔出了多遠(yuǎn),胯下的棗紅馬也開始噴著粗重的白氣,速度明顯慢了下來。東方天際,濃墨般的黑暗邊緣,悄然滲透出一抹極淡、極朦朧的魚肚白,如同宣紙上暈開的淺灰水痕。天,快亮了。
就在這時,身后石城山的方向,那遙遠(yuǎn)而熟悉的輪廓線上,一點(diǎn)異樣的紅光猛地跳入夏侯平的眼簾!
那紅光起初只是一個微弱的點(diǎn),但迅速擴(kuò)大、蔓延、升騰!不過幾個呼吸之間,便已映紅了小半邊天空!濃煙如同猙獰的黑龍,翻滾著沖上熹微的晨空,即使相隔如此之遠(yuǎn),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股灼熱的氣浪和隱約傳來的、混亂而遙遠(yuǎn)的吶喊聲。
火光!沖天的大火!在石城山嚴(yán)白虎的山寨方向!
夏侯平猛地勒住韁繩。棗紅馬長嘶一聲,前蹄揚(yáng)起,在原地?zé)┰甑靥ち藥撞?,噴著濃重的白霧。
他調(diào)轉(zhuǎn)馬頭,凝望著那片吞噬了山寨輪廓的、越來越熾烈的火光,將黎明前最后一絲黑暗徹底撕碎。橘紅色的光芒跳躍著,映亮了他沾滿塵土和汗水的臉龐,也映亮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眸。那眸子里,沒有驚愕,沒有恐懼,只有一片了然于胸的冰冷沉靜,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。
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,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,緩緩地、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夏侯平的嘴角。那笑意很淡,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虛妄的鋒利和洞明。
他抬起手,輕輕拂去肩頭沾染的一片枯葉,動作從容不迫,仿佛只是撣去衣袍上微不足道的塵埃。晨風(fēng)帶著遠(yuǎn)方煙火的氣息拂過山林,也送來了他低沉的、近乎自語的話語,字字清晰,如同淬火的寒刃:
“刀劍雖利,終不及智謀為鋒?!?/p>
語畢,他不再看那映紅天際的火光一眼,猛地一抖韁繩。棗紅馬再次奮蹄,向著山下錢塘縣的方向,向著那初露的、灰白色的熹微晨光,絕塵而去。馬蹄聲在空曠的山野間回蕩,漸漸融入蘇醒的大地,只留下身后那片映紅黎天的火光,無聲地燃燒著,為這場驚心動魄的智斗,落下最后的帷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