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至今記得那股混雜著松針與腥臊的寒氣,像針一樣扎進(jìn)骨頭縫里。那是2012年的深秋,我剛大學(xué)畢業(yè),跟著村里的老獵戶王滿倉進(jìn)山收套子。我們村坐落在燕山余脈的山坳里,村后那片黑松嶺自古就透著邪性,老輩人說嶺上住著“大仙”,天黑后連狗都不敢往那邊吠。
進(jìn)山的頭三天很順利,我們收了兩只野兔和一只狍子,王滿倉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??傻搅说谒奶彀?,天突然變了。原本還算晴朗的天空,西邊猛地滾來一團(tuán)墨黑色的烏云,那烏云不像自然形成的,倒像有人用墨汁潑上去的,邊緣鋒利得能割傷人。王滿倉抬頭看了一眼,手里的煙袋鍋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臉色瞬間白了:“壞了,是‘走云’,咱們得趕緊下山!”
我當(dāng)時還不懂什么是“走云”,只覺得風(fēng)突然變得刺骨,吹在臉上像刀刮。我們收拾東西往山下趕,剛走到黑松嶺的半山腰,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——不是風(fēng)聲,也不是獸叫,而是一種類似綢緞摩擦的“沙沙”聲,順著風(fēng)往我們脖子后面鉆。王滿倉猛地停住腳,從腰間抽出那把用了三十年的獵刀,刀尖對著聲音來的方向,聲音都在抖:“是……是黃大仙還是狐仙?我們是路過的,無意冒犯!”
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只見不遠(yuǎn)處的黑松樹上,蹲坐著一個黑影。那東西體型像狗,卻有著極長的尾巴,正垂在樹枝上輕輕搖晃。最讓人頭皮發(fā)麻的是它的眼睛,在越來越暗的天色里泛著兩點(diǎn)綠光,直勾勾地盯著我們,像是在審視獵物。我嚇得腿都軟了,想往后退,卻被王滿倉一把拉?。骸皠e跑!越跑越招它注意!”
就在這時,那黑影動了。它沒有跳下來,而是順著樹干往上爬,動作輕盈得像片葉子,轉(zhuǎn)眼就鉆進(jìn)了濃密的樹冠里??赡恰吧成场甭晠s沒消失,反而越來越近,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樹與樹之間快速穿梭。王滿倉拉著我往一棵最粗的黑松后面躲,壓低聲音說:“今天怕是撞上‘渡劫’的了。這幾年山里靈氣少,精怪渡劫越來越難,要是被咱們攪了,準(zhǔn)沒好果子吃!”
我這才明白過來。村里老人常說,山里的狐貍、黃鼠狼活過百年就會“渡劫”,渡的是雷劫,只要挨過三道天雷,就能化為人形??啥山贂r最忌生人靠近,一旦被打擾,輕則渡劫失敗,重則魂飛魄散。我心里直打鼓,想不通怎么偏偏就讓我們遇上了這種事。
天色徹底黑了下來,那團(tuán)墨色的烏云已經(jīng)罩住了整個黑松嶺,連一絲月光都透不進(jìn)來。風(fēng)更猛了,吹得黑松枝“嗚嗚”作響,像有人在哭。突然,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夜空,照亮了前方的山坡。就在那一瞬間,我清楚地看到,山坡上站著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。
那狐貍比我見過的任何狐貍都大,體型快趕上半大的狼,毛發(fā)白得像雪,沒有一根雜色。它的耳朵豎得筆直,尾巴拖在地上,最特別的是它的額頭,有一撮暗紅色的毛,像個小小的月牙。它就那么站在那里,抬頭望著天空,眼神里沒有絲毫畏懼,反而透著一股決絕。
“是白狐!至少活了兩百年!”王滿倉的聲音帶著顫音,“它選的這地方,是黑松嶺的‘聚陰臺’,最容易引雷,可也最危險!”
話音剛落,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炸響,整個山都在抖。我感覺胸口像被重錘砸了一下,差點(diǎn)喘不過氣。緊接著,第二道閃電劈了下來,直直地朝著白狐的方向落去。我下意識地閉上眼,等再睜開時,只見白狐周圍升起一團(tuán)淡藍(lán)色的光暈,那道閃電撞在光暈上,瞬間碎成了無數(shù)細(xì)小的電花,散落在地上,把周圍的落葉都點(diǎn)燃了。
可白狐也不好受,它的身子晃了晃,嘴角滲出了一絲鮮血,雪白的毛發(fā)上沾了不少灰塵。它低下頭,舔了舔前爪,又重新抬起頭,眼神依舊堅定。
就在這時,我突然覺得腳踝一涼,像是有什么東西纏了上來。低頭一看,借著地上的火光,我看到一根細(xì)細(xì)的、灰色的東西正繞著我的腳踝打轉(zhuǎn)——是一條蛇!那蛇只有手指粗,渾身灰撲撲的,眼睛卻泛著詭異的紅光。我嚇得想抬腳踢開,可那蛇卻猛地抬起頭,對著我“嘶嘶”地吐著信子。
“別亂動!是‘護(hù)山蛇’,它是來幫白狐護(hù)法的!”王滿倉按住我的腿,“精怪渡劫時,常會有其他生靈來護(hù)法,只要咱們不搗亂,它們不會傷咱們!”
我強(qiáng)忍著恐懼站在原地,看著那蛇慢慢纏上我的腳踝,又慢慢松開,鉆進(jìn)了旁邊的草叢里。再看白狐,它已經(jīng)走到了聚陰臺的正中央,那里有一塊凸起的黑色石頭,像是天然的祭臺。它趴在石頭上,尾巴卷住身體,開始發(fā)出一種奇怪的叫聲——不是狐貍的“嗷嗷”叫,而是一種低沉、悠長的嗚咽,像是在和天空對話。
第三道閃電來了。這一次的閃電比前兩道粗了一倍,顏色也變成了詭異的紫色,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,直直地劈向白狐。我嚇得捂住了眼睛,只聽“轟隆”一聲巨響,緊接著是“咔嚓”的斷裂聲。等我放下手,只見聚陰臺上的那塊黑石頭已經(jīng)被劈成了兩半,碎石飛濺,而白狐躺在碎石堆里,一動不動,身上的淡藍(lán)色光暈已經(jīng)消失了。
“失敗了?”我小聲問。
王滿倉搖了搖頭,眉頭皺得緊緊的:“還不一定,雷劫有三道,可要是遇上‘追魂雷’,還會有第四道……”
他的話還沒說完,天空中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呼嘯聲,比之前的雷聲更刺耳。我抬頭一看,只見那團(tuán)墨色烏云的正中央,出現(xiàn)了一個小小的漩渦,漩渦里閃爍著紫色的電光,像是一只眼睛在盯著我們。
“是追魂雷!它渡劫時動了殺心,引來了天怒!”王滿倉的臉徹底沒了血色,“咱們快跑,再不走就被卷進(jìn)去了!”
他拉著我轉(zhuǎn)身就跑,可沒跑兩步,身后就傳來一陣巨大的吸力,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拽著我們。我回頭一看,只見那道追魂雷已經(jīng)從漩渦里鉆了出來,像一條紫色的巨龍,朝著白狐的方向撲去。而白狐依舊躺在碎石堆里,像是已經(jīng)沒了氣息。
就在追魂雷快要撞上白狐的瞬間,草叢里突然竄出十幾條蛇,正是剛才那條護(hù)山蛇的同類。它們朝著追魂雷撲去,卻被雷電瞬間燒成了灰燼,連一點(diǎn)痕跡都沒留下。緊接著,幾只黃鼠狼從樹洞里鉆出來,朝著白狐跑去,可同樣沒能靠近,就被雷電的余波震飛了,摔在地上一動不動。
我看得心驚肉跳,沒想到精怪之間還有這樣的情義。王滿倉也停住了腳,嘆了口氣:“都是山里的生靈,見不得它就這么沒了……”
就在這時,白狐突然動了。它慢慢地抬起頭,額頭那撮暗紅色的毛突然亮了起來,像是燃起了一團(tuán)小火。它張開嘴,發(fā)出一聲清亮的長嘯,聲音穿透了雷聲,直上云霄。緊接著,它的身體開始變大,毛發(fā)根根倒豎,身上重新升起了光暈,這一次的光暈是紅色的,像血一樣鮮艷。
追魂雷撞上了紅色光暈,沒有像之前那樣碎開,而是僵持在了半空中。紫色的雷電和紅色的光暈相互碰撞,發(fā)出“滋滋”的聲響,火星四濺。白狐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,嘴角的鮮血越流越多,可它的眼神卻越來越亮。
突然,它猛地一躍,從碎石堆里跳了起來,直直地朝著追魂雷撲去。它的身體穿過紅色光暈,撞進(jìn)了紫色的雷電里。我只覺得眼前一亮,緊接著就什么都看不見了,耳朵里全是轟鳴聲,像是有無數(shù)根針在扎。
等我恢復(fù)視力時,天空中的烏云已經(jīng)散了,月亮露了出來,灑下清冷的月光。聚陰臺上,白狐躺在那里,身體已經(jīng)恢復(fù)了正常大小,可它的毛發(fā)卻失去了光澤,變得灰撲撲的,額頭那撮暗紅色的毛也不見了。它的胸口微微起伏,看樣子還活著。
王滿倉拉著我慢慢走過去,不敢靠太近。就在這時,白狐睜開了眼睛。它的眼睛不再是綠色的,而是變成了黑色,像人的眼睛一樣,透著一種說不清的復(fù)雜情緒。它看了我們一眼,然后慢慢地站起身,一瘸一拐地朝著山林深處走去,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樹林里。
我們在原地愣了很久,直到身上的寒氣散去,才敢繼續(xù)下山?;氐酱謇飼r,天已經(jīng)亮了。王滿倉把這件事告訴了村里的老人,老人說,那白狐雖然渡劫失敗了,但卻保住了性命,只是修行全廢,又要重新開始了。
從那以后,我再也沒進(jìn)過黑松嶺。每年深秋,我都會看到一只普通的白狐在村邊的田埂上徘徊,它的額頭沒有暗紅色的月牙,眼神也很溫順,不像山里的精怪,倒像一只普通的狐貍??晌抑?,它就是當(dāng)年那只渡劫的白狐。
去年冬天,村里來了一個道士,說黑松嶺的靈氣越來越稀薄,以后怕是再也不會有精怪渡劫了。我想起那只白狐,想起那些為了保護(hù)它而死去的蛇和黃鼠狼,心里說不出的滋味。或許,在這個越來越喧囂的世界里,那些古老的傳說,那些藏在深山里的生靈,正在慢慢地消失,就像那道沒能渡過去的雷劫,最終只留下一片虛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