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兩點十七分,儀表盤的綠光在黑暗里滲著冷意,我盯著前方被車燈劈開的柏油路面,太陽穴突突地跳。車里的暖氣開得很足,擋風玻璃卻總像蒙著層擦不凈的霧,偶爾掠過路牌,“G15沈海高速距下一服務(wù)區(qū)47km”的白色字體晃過去,又沉進無邊的黑里。
這是我跑貨運的第三個年頭,從蘇州到溫州的夜路走了不下五十趟,本該熟得閉著眼都能摸清彎道,可今晚不一樣。出發(fā)前在貨運站裝貨時,老周往我手里塞了半瓶白酒,說“今個兒七月半,夜路少開遠光,見著不對勁的別?!薄N耶敃r笑他迷信,現(xiàn)在卻攥著方向盤的手心冒了汗——不是熱的,是涼的。
貨車剛過一座跨江大橋,右側(cè)護欄外的江水泛著墨色,連浪花都沒一點聲響。就在這時,眼角余光里忽然竄進一抹紅。不是路邊廣告牌的顏色,也不是過往車輛的尾燈,那紅得扎眼,像團燒在黑夜里的火,就貼在我右側(cè)的車窗邊。
我猛地踩下剎車,貨車在路面上滑出刺耳的摩擦聲,慣性讓我往前沖了半米,安全帶勒得胸口發(fā)疼。等我喘著氣回頭看,車窗外面空蕩蕩的,只有風卷著落葉打在玻璃上,發(fā)出細碎的“沙沙”聲?!翱隙ㄊ翘哿?,出幻覺了”,我揉了揉眼睛,從副駕摸出保溫杯灌了口熱水,熱水順著喉嚨往下滑,卻沒壓下心里的發(fā)毛。
重新發(fā)動車子時,我特意把車速降了下來,眼睛死死盯著前方,連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兩邊瞟??蓻]走多遠,那抹紅又出現(xiàn)了——這次不是在車窗邊,是在前方的路面上。
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,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快車道中間,背對著我。她的頭發(fā)很長,垂到腰際,紅色的裙擺垂在柏油路上,像滴在黑紙上的血。車燈照在她身上,卻沒在地面上投下任何影子,就好像她不是真實存在的,只是個浮在空氣里的影子。
我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,猛地打方向盤,貨車擦著女孩的身邊沖了過去,車輪碾過路面的碎石,發(fā)出“咔啦咔啦”的響聲。我透過后視鏡看,那女孩還站在原地,依舊是背對著我,紅色的裙擺被風吹得輕輕晃動。這一次,我看得清清楚楚,她的腳根本沒沾地,裙擺下面是空的,整個人像是飄在半空中。
“操!”我忍不住罵了一聲,手忙腳亂地摸煙,打火機打了三次才打著,煙叼在嘴里,卻忘了吸。腦子里突然想起老周說的話,還有去年聽說的那件事——也是在這段高速上,一個跑夜路的司機,凌晨三點撞見穿紅裙的女孩,沒敢停,往前開了沒幾公里,就看見前面發(fā)生了車禍,一輛小轎車撞在護欄上,車里的女司機穿著紅裙子,已經(jīng)沒了呼吸。后來有人說,那司機是撞見“路煞”了,那紅裙女孩是替死鬼,見著的人要是停了車,就會替她留在那兒。
我不敢再想下去,猛踩油門,只想趕緊開到下一個服務(wù)區(qū)??稍绞侵?,越覺得不對勁。車里的暖氣好像突然失效了,冷氣從座椅底下往上冒,順著腿爬上來,凍得我膝蓋發(fā)僵。收音機里本來放著評書,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女聲,像是有人在耳邊輕輕哼著歌,調(diào)子軟乎乎的,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。
我伸手去關(guān)收音機,手指剛碰到按鈕,就聽見“咚”的一聲,好像有什么東西撞在了貨車的后車廂上。緊接著,后車廂傳來“嘩啦嘩啦”的響聲,像是里面的貨物被翻動了。我心里一緊——后車廂裝的是家電,用繩子捆得嚴嚴實實,怎么會有動靜?
難道是剛才變道的時候,繩子松了?可就算繩子松了,也不會有“咚”的撞擊聲。我咬了咬牙,想停車去看看,可一想到那個紅裙女孩,腳就像灌了鉛一樣,怎么也踩不下剎車。就在這時,后視鏡里又出現(xiàn)了那抹紅。
她竟然坐在我的后車廂上。
紅色的裙擺垂在車廂邊緣,頭發(fā)被風吹得飄起來,遮住了臉。她就那么靜靜地坐著,身體隨著貨車的顛簸輕輕晃動,好像坐在自家的門檻上一樣隨意。我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,冷汗順著后背往下流,浸濕了襯衫。
我不敢再看后視鏡,眼睛盯著前方,雙手把方向盤握得死緊,指節(jié)都泛了白。收音機里的女聲越來越清晰,仔細聽,竟然在唱“妹妹你坐船頭,哥哥在岸上走”,可那調(diào)子走了樣,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磁帶,透著股濕漉漉的寒意。
不知過了多久,前方終于出現(xiàn)了服務(wù)區(qū)的燈光。橘黃色的燈光在黑夜里顯得格外溫暖,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猛踩油門沖了過去。貨車剛停穩(wěn),我就推開車門跳了下去,連手剎都忘了拉,直奔服務(wù)區(qū)的便利店。
便利店里只有一個值班的店員,趴在柜臺上打盹。我沖進去,抓起一瓶礦泉水,擰開蓋子猛灌了半瓶,冰涼的水順著喉嚨往下滑,才稍微壓下了心里的恐懼?!袄习澹氵@夜里……有沒有見過穿紅裙子的女孩?”我喘著氣問。
店員抬起頭,揉了揉眼睛,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:“紅裙子女孩?你說的是前陣子出事的那個吧?就在前面三公里的地方,一個小姑娘過馬路,被貨車撞了,當場就沒了。聽說那天穿的就是紅裙子,之后總有人說在夜里見過她,尤其是跑夜路的司機?!?/p>
我的心“咯噔”一下,手里的礦泉水瓶差點掉在地上:“那……那她是不是總站在快車道上?還會……還會坐在貨車的后車廂上?”
店員的臉色變了變,點了點頭:“可不是嘛,上個月有個司機跟你一樣,也是半夜過來,說看見紅裙女孩坐在他的后車廂上,嚇得他連貨都沒卸,直接開回了老家,再也沒跑過這條線。”
我靠在貨架上,感覺腿都軟了。原來不是幻覺,我真的撞見了他們說的“路煞”。店員遞給我一根煙,說:“你也別太害怕,聽說只要別停,別跟她說話,她就不會怎么樣。你要是實在怕,等天亮了再走,或者找個伴兒一起?!?/p>
我點了點頭,在便利店里坐了整整三個小時,直到天快亮的時候,才敢重新回到貨車上。發(fā)動車子前,我繞著后車廂看了一圈,什么都沒有,只有捆貨物的繩子還好好地綁著??晌铱傆X得,那抹紅還在,就藏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,盯著我。
從那以后,我再也沒跑過蘇州到溫州的夜路。就算客戶給的運費再高,我也會推掉。有時候白天走在那段高速上,看見空蕩蕩的快車道,還是會想起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,想起她飄在半空中的樣子,想起收音機里那詭異的歌聲。
后來我聽老周說,那段高速又出了一次車禍,也是一個跑夜路的司機,撞見了紅裙女孩,他停了車,想下去看看,結(jié)果剛打開車門,就被后面沖過來的貨車撞了,當場死亡。警察在他的車里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件紅色的裙子,疊得整整齊齊,放在副駕上,可那裙子的尺寸,根本不是成年人能穿的。
我不知道那個女孩為什么會留在那里,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?;蛟S是不甘心,或許是在找替死鬼。但我知道,有些東西,真的不能不信,有些路,真的不能隨便走,尤其是在七月半的夜里,尤其是在那段有紅裙女孩的高速上。
直到現(xiàn)在,我每次開車,都會在車里放一串佛珠,出發(fā)前會燒一炷香。不是迷信,是敬畏。敬畏那些看不見的東西,敬畏生命里那些無法解釋的詭異,更敬畏那個永遠停留在黑夜里的,穿紅裙子的女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