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走的那天,灶房的煙囪沒冒一絲煙。
我趕回老家時,院門口的土路上已經(jīng)撒了一層白石灰,像給灰黃色的路鑲了道邊。堂叔蹲在門檻上卷煙,見我來,把煙卷在手里捻了捻,說:“你奶是后半夜走的,走前還摸黑去灶房添了把柴,灶膛里的火到天亮都沒滅透?!?/p>
我家在豫東農(nóng)村,奶奶一輩子守著那口黑鐵鍋過日子。她的灶房是院里最老的屋子,土墻被煙火熏得發(fā)黑,房梁上掛著串曬干的紅辣椒和玉米,風(fēng)一吹就輕輕晃。灶臺上總擺著個豁口的粗瓷碗,碗里盛著她自己腌的蘿卜干,旁邊是半袋沒開封的酵母粉——那是我上次回來給她買的,說讓她蒸饅頭時用,她總說“老面發(fā)的香”,卻一直沒舍得扔。
奶奶走的頭天晚上,我還跟她通了電話。電話里她聲音有點啞,說“院里的青菜該收了,等你回來做雞蛋面”,我當時在加班,敷衍著說“下周就回”,沒聽出她話里的虛氣。掛電話前,她突然問:“你還記得小時候偷摸在灶房烤紅薯不?把紅薯埋在灶膛灰里,差點把鍋燒干?!蔽倚λ浶院?,沒承想那竟是她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。
出殯前一天,按照老家的規(guī)矩,要給逝者“暖炕”,也就是家人輪流在她生前睡的炕上坐一坐,說是能給她留些活人的溫度。我坐在炕沿上,摸著鋪在上面的藍布褥子,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麥香——那是奶奶每年新麥下來時,用新面蒸的花卷的味道??晌堇锔緵]蒸東西,灶房的火也早就滅了。我以為是自己太想她,揉了揉鼻子,卻看見炕頭的小桌上,放著一個剛蒸好的花卷,上面還印著她常用的那個梅花形木模的印子。
“別碰!”嬸子突然從門外進來,聲音發(fā)顫,“早上我來收拾屋子,就看見這個花卷了,灶房的鍋是涼的,柴火也是濕的,不知道咋來的?!蔽疑焓峙隽伺龌ň?,還是溫的,像剛從鍋里取出來沒多久。嬸子紅著眼圈說:“你奶一輩子最疼你,知道你愛吃她蒸的花卷,這是給你留的?!?/p>
出殯那天,天陰得厲害,送葬的隊伍剛走到村口,就聽見后面有人喊:“灶房冒煙了!”我回頭一看,院里的灶房煙囪里,真的冒出了一縷青煙,淡淡的,在陰沉的天空下格外顯眼。堂叔跑回去看,回來時臉色發(fā)白:“灶膛里有半根沒燒完的玉米芯,火是剛點著的,鍋里還放著那個豁口碗,碗里有半碗熱水?!?/p>
沒人知道火是誰點的。奶奶走后,灶房的鑰匙一直掛在堂叔身上,沒給過任何人。我想起小時候,每次我放學(xué)回家,總能看見灶房的煙囪冒煙,奶奶坐在灶門口,手里拿著燒火棍,見我回來就笑:“餓了吧?面馬上就好。”那時候的灶房,總是暖烘烘的,鐵鍋上冒著熱氣,空氣中飄著面香和柴火的味道,是我這輩子最踏實的味道。
奶奶下葬后的頭七,我留在老家守夜。晚上我坐在灶房里,把那個豁口碗洗干凈,倒了半碗熱水,放在灶臺上。夜深時,我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著了,夢見奶奶坐在灶門口燒火,火光映著她的臉,還是那樣笑著:“水涼了,我再給你添點熱的?!蔽蚁肷焓直?,卻怎么也碰不到,一著急就醒了。
醒來時,灶臺上的碗是空的,灶膛里卻有一根剛燒完的柴火,灰燼還是熱的。我摸了摸灶臺上的粗瓷碗,碗底竟也是溫的,就像剛有人用它喝過水。院門外的風(fēng)嗚嗚地吹,灶房里卻一點都不冷,反而有股熟悉的麥香,輕輕繞在我身邊,像奶奶的手,輕輕拍著我的背。
后來我每次回老家,都會去灶房看看。那口黑鐵鍋還在,灶臺上的豁口碗也還在,只是再也沒見過冒煙的煙囪,也沒再見過溫著的花卷。但我總覺得,奶奶沒走太遠,她還守著這個老灶房,守著院里的青菜地,守著我們這些她放心不下的人。
有一次我在灶房收拾,看見灶膛角落里,有幾粒沒燒完的玉米籽,是奶奶生前最喜歡用來燒火的那種。我把它們撿起來,放在那個豁口碗里,倒了點水。第二天再去看時,竟有一粒玉米籽發(fā)了芽,小小的綠芽頂著一點白,在粗瓷碗里怯生生地立著。
我突然想起奶奶常說的話:“人走了,就像種子落了地,只要根還在,就還能長出新的來?!痹瓉硭龔膩頉]離開過,她變成了灶房里的一縷煙火,變成了院里青菜地里的一顆露珠,變成了這粒發(fā)了芽的玉米籽,用她自己的方式,陪著我們,守著這個家。
現(xiàn)在每次回老家,我都會先去灶房看看,給那個豁口碗倒上半碗熱水,再添一把柴火在灶膛里。雖然煙囪再也沒冒過煙,但我總覺得,只要灶房還在,奶奶就還在,那些溫暖的回憶,就永遠不會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