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73章 無法解釋（第1頁）

1987年秋，我從鄉(xiāng)下老家被接到城里，住進父親單位分配的筒子樓。那樓在城邊，灰撲撲的五層紅磚樓，墻皮斑駁得像老人皸裂的手，樓梯扶手包著的鐵皮磨出了黑亮的印子，踩上去總發(fā)出“吱呀”的呻吟，混著各家飄來的煤煙味和菜香，在潮濕的空氣里纏成一團。

我們家在三樓最西頭，隔壁住著姓王的老太太，聽說她老伴早年間在這樓里當門衛(wèi)，走了快十年了，就剩她一個人，白天總搬個小馬扎坐在樓道口，瞇著眼曬太陽，手里攥著塊磨得光滑的木頭疙瘩。我第一次見她時，她突然睜開眼盯了我半天，喉嚨里“咕嚕”一聲，說：“娃娃，晚上別往樓梯拐角跑?！蔽覈樀猛赣H身后躲，父親笑著打圓場，說王老太年紀大了愛念叨，可我總覺得她眼里的光，像樓外老槐樹上的貓頭鷹，涼颼颼的。

搬進新家的頭個星期還算安穩(wěn)，直到某天夜里我起夜。老式筒子樓沒有獨立衛(wèi)生間，得穿過長長的樓道去盡頭的公共廁所。那天月光特別暗，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好幾盞，只剩中間兩盞忽明忽暗，把墻面上的裂紋照得像爬動的蟲子。我剛走到二樓拐角，突然聽見“嗒”的一聲，像是有人從樓上往下扔了顆石子。我抬頭往上看，黑乎乎的樓梯延伸到四樓，什么都沒有，只有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，帶著老木頭的霉味，吹得我后頸發(fā)毛。

我攥著褲子不敢動，正想喊父親，眼角突然瞥見樓梯扶手的陰影里，站著個小小的黑影。那影子比我還矮，看不清臉，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貼著墻根，像是個迷路的小孩。我心里一軟，剛要問“你怎么不回家”，王老太的話突然蹦進腦子里——“晚上別往樓梯拐角跑”。我打了個哆嗦，沒敢再說話，悶頭往廁所沖，等我跑回來時，那黑影已經(jīng)不見了，只有扶手上面，沾著一小片灰撲撲的布屑，像是從舊棉襖上掉下來的。

我把這事告訴父親，他摸了摸我的頭，說肯定是我眼花了，樓道里黑，看錯了很正常?？蓮哪翘炱?，我總覺得夜里有雙眼睛在盯著我。有時我躺在床上，能聽見天花板上傳來“咚咚”的腳步聲，像是有人穿著硬底鞋在來回走；有時我半夜醒來，會看見窗戶玻璃上印著個模糊的影子，像個大人彎腰趴在窗臺上，可我們家在三樓，外面沒有陽臺，誰能趴在窗上呢？

大概過了半個月，樓里出了件事。住在四樓的張叔叔，半夜起來上廁所，走到三樓拐角時，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，摔得頭破血流。他躺在地上喊人時，迷迷糊糊看見樓梯扶手上掛著件小孩的舊棉襖，灰藍色的，袖口磨得露了棉絮?？傻揉従觽冓s過來，那棉襖又不見了，只有張叔叔額頭上的血，滴在臺階上，像一朵朵暗紅色的花。

王老太那天沒出門曬太陽，我路過她家門口時，聽見她在屋里念叨：“該來的還是來了……三十多年了，還沒走啊……”我扒著門縫往里看，看見她正對著墻上的一張黑白照片燒香，照片上是個穿棉襖的小男孩，眉眼看著有點眼熟，可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。

父親從單位回來后，我拉著他問張叔叔的事，他嘆了口氣，說這樓建起來快四十年了，剛蓋好那幾年，有戶人家的小孩在二樓拐角丟了，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，后來才發(fā)現(xiàn)是掉進了樓梯底下的廢棄煤道里，早就沒氣了。那小孩穿的，就是件灰藍色的棉襖。
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想起了那天夜里看見的黑影，還有扶手上面的布屑。那天晚上，我死活不敢一個人睡，抱著被子擠到父母中間。后半夜，我聽見樓道里傳來“嗚嗚”的哭聲，像是小孩受了委屈，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，順著門縫飄進來。我嚇得蒙住頭，可那哭聲越來越近，最后像是停在了我們家門口。

突然，門“吱呀”一聲開了條縫，一道黑影從外面滑進來，貼在墻根往床邊挪。我死死閉著眼，感覺那黑影停在了我的床頭，有股冷颼颼的氣吹在我臉上，帶著煤煙和塵土的味道。我忍不住睜開眼，借著窗外的月光，看見那黑影蹲在地上，正是我那天在樓梯拐角看見的小孩，他低著頭，頭發(fā)亂蓬蓬的，身上穿著那件灰藍色的舊棉襖，袖口的棉絮露在外面，和我見過的布屑一模一樣。

他似乎察覺到我在看他，慢慢抬起頭。那一瞬間，我嚇得差點叫出聲——他的臉白白的，沒有眼睛，只有兩個黑乎乎的洞，像是被人挖走了一樣。他張了張嘴，像是想說什么，可沒發(fā)出聲音，只是伸出手，指向門口的方向。我順著他指的地方看過去，看見王老太站在門口，手里拿著個布包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

“娃娃，跟我走吧，”王老太的聲音很輕，像是飄在空氣里，“你奶奶托我給你帶件東西。”我這才想起，奶奶上個月在老家走了，走之前一直念叨著要給我做件新棉襖。王老太慢慢打開布包，里面是件嶄新的紅棉襖，針腳細密，領(lǐng)口繡著朵小小的梅花，正是奶奶生前常繡的花樣。

那小孩看著紅棉襖，身體慢慢變得透明，最后化成一縷煙，飄出了窗外。王老太把紅棉襖遞給我，說：“他就是當年丟的那個娃，一直記著樓梯底下冷，看見你是鄉(xiāng)下過來的，總想著跟你說說話?，F(xiàn)在你奶奶給你做了新棉襖，他也放心了?！?/p>

第二天早上，我看見工人在修二樓樓梯底下的廢棄煤道，里面清理出了一小塊生銹的長命鎖。王老太把長命鎖埋在了樓外的老槐樹下，從此之后，樓道里再也沒有奇怪的腳步聲和哭聲，聲控燈也全都修好了。

后來我才知道，王老太的老伴當年是這樓的門衛(wèi)，當年那小孩丟了之后，他一直覺得是自己沒看好門，心里過意不去，直到走之前還在念叨要給小孩燒件棉襖。王老太守著這樓，就是想等著有一天，能了了老伴的心愿。

如今那棟筒子樓早就拆了，蓋成了新的小區(qū)，可我總記得那件紅棉襖，還有那個沒有眼睛的小孩。有時路過老地方，我仿佛還能看見王老太坐在樓道口曬太陽，手里攥著那塊木頭疙瘩，而樓梯拐角處，再也沒有黑乎乎的影子，只有風穿過新樓的窗戶，帶著暖暖的陽光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