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聽見“城隍爺要找替身”的說法,是在二十歲那年的清明。
那天我跟著父親回鄉(xiāng)下老家給爺爺上墳,村子坐落在山坳里,一條渾濁的小河繞著村腳蜿蜒,河對岸的土坡上孤零零立著座城隍廟。那廟小得可憐,墻皮剝落得露出里面的黃土,屋頂?shù)耐咂绷舜蟀耄瑤字暌安輳牧嚎p里鉆出來,風一吹就晃得厲害。父親說這廟有上百年了,文革時沒被拆干凈,后來村里人湊錢補了補,逢年過節(jié)總有人去燒柱香。
我們上完墳往回走,路過城隍廟時,看見村頭的王老太正跪在門口燒紙,紙灰被風卷著往天上飄,落在她花白的頭發(fā)上。她看見我們,突然顫巍巍地拉住我的手,眼神直勾勾的,說:“后生仔,晚上別往河邊走,城隍爺最近不安生,要找替身哩?!蔽耶敃r只當是老人迷信,笑著應(yīng)了兩聲,沒往心里去。
父親卻皺了眉,拉著我快步離開。路上他才說,王老太的兒子上個月就是在河邊淹死的,撈上來的時候,臉漲得發(fā)紫,手還死死攥著一把河泥,像是被什么東西拖下去的。村里老人都說,是城隍爺要“收人”了。這城隍廟供的不是正神,是早年間從河里撈上來的一塊木頭,村里人覺得有靈性,就建了廟祭拜,說是能保村子平安,可也總有些邪門的說法。
我老家的房子在村尾,緊挨著小河。那房子是爺爺留下的,土坯墻,黑瓦頂,院子里有棵老槐樹,樹干上掛著個生銹的鐵鈴,風一吹就“叮鈴叮鈴”響。晚上我住在西廂房,房間里糊著舊報紙,墻角堆著爺爺生前用的農(nóng)具,空氣里飄著一股霉味和泥土的腥氣。
第一晚我就沒睡好。后半夜的時候,我聽見院子里的鐵鈴響了,不是被風吹的那種輕響,是有人用手拽著鈴繩晃,“?!!?,聲音慢悠悠的,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。我爬起來扒著窗戶往外看,月光下,老槐樹下空蕩蕩的,只有鐵鈴還在晃??赡菚r候根本沒風,院子里的草都紋絲不動。
我心里發(fā)毛,縮回到床上,用被子蒙住頭。剛閉上眼,又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,“踏、踏、踏”,走得很慢,像是拖著什么重物。那腳步聲從院門口走到我的房門口,停了下來。我屏住呼吸,聽見門把手“咔噠咔噠”地轉(zhuǎn),像是有人在外面試著重開。我嚇得渾身發(fā)抖,死死盯著門把手,生怕它突然被推開。
過了一會兒,腳步聲又響了起來,慢慢往河邊的方向去了。我不敢再睡,睜著眼睛到天亮。第二天問父親,他卻說昨晚什么都沒聽見,還說我是剛到鄉(xiāng)下不適應(yīng),產(chǎn)生了幻覺。
可接下來的幾天,怪事越來越多。
每天晚上,我都能聽見河邊傳來“嘩啦嘩啦”的水聲,像是有人在水里撲騰。有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,拿了個手電筒,悄悄繞到院子后面往河邊看。月光灑在河面上,泛著冷幽幽的光,河水里好像有個黑影,浮在水面上,一動不動。我把手電筒的光對準黑影,剛想看清是什么,那黑影突然沉了下去,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漣漪。
我嚇得手電筒都掉在了地上,轉(zhuǎn)身就往回跑。跑回院子里,看見老槐樹上的鐵鈴又在晃,這次晃得特別厲害,“叮鈴叮鈴”的聲音在夜里格外刺耳。我抬頭往上看,樹杈上好像掛著什么東西,黑乎乎的,像是一件破衣服??傻任胰嗔巳嘌劬υ倏?,又什么都沒有了。
村里也開始不太平。有天早上,村東頭的李叔發(fā)現(xiàn)自家的雞少了一只,找了半天,在河邊的草叢里找到了雞的尸體,脖子被擰斷了,身上的血被吸得干干凈凈,只剩下一層皮。村里人都說,是城隍爺嫌祭品不夠,開始拿家禽“開葷”了。
王老太變得更古怪了,每天都去城隍廟燒紙,嘴里還念念有詞,有時候會突然對著空氣磕頭,說“城隍爺饒命,別找我”。有人說她是瘋了,也有人說她是看見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。
我越來越害怕,想早點回城里,可父親說要等過了“頭七”再走——爺爺?shù)念^七就在三天后。他還說,村里老人講,頭七那天,死人會回來看最后一眼,這時候不能惹著不干凈的東西。
頭七那天晚上,天陰得厲害,沒有月亮,也沒有星星,整個村子黑得像被墨染過一樣。晚飯的時候,父親做了爺爺生前愛吃的餃子,擺在堂屋里的供桌上,還點了兩根白蠟燭。蠟燭的火苗忽明忽暗,映得墻上爺爺?shù)倪z像忽隱忽現(xiàn),看得我心里發(fā)慌。
后半夜,我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了。不是鐵鈴聲,也不是腳步聲,是“咚咚咚”的敲門聲,很輕,卻很有節(jié)奏,一下一下敲在院門上。我爬起來走到窗邊,聽見父親在堂屋里咳嗽了一聲,然后是他起身去開門的聲音。
我屏住呼吸,聽見父親和一個人說話,聲音很低,聽不清內(nèi)容。過了一會兒,父親回來了,腳步很沉,像是有什么心事。我問他是誰,他說沒人,是風吹得門響。可我明明聽見他和人說話了。
就在這時,院子里的鐵鈴?fù)蝗弧岸b彙表懥艘宦?,特別響,像是被什么東西猛拽了一下。緊接著,我聽見河邊傳來“撲通”一聲,像是有人掉進了水里。我和父親同時跑到院子里,父親拿著手電筒往河邊照,我看見水面上有個黑影在掙扎,嘴里還發(fā)出“嗚嗚”的聲音,像是被什么東西捂住了嘴。
“不好!”父親喊了一聲,拔腿就往河邊跑。我也跟著跑過去,跑到河邊的時候,那黑影已經(jīng)沉下去了,水面上只剩下幾個氣泡。父親急了,脫了外套就要往下跳,我死死拉住他,說“太危險了,等天亮了再找”。
就在我們拉扯的時候,手電筒的光突然照到了河岸邊的草叢里,我看見那里放著一雙鞋,是王老太常穿的那雙黑布鞋,鞋上還沾著河泥。
“是王老太!”我喊了出來。父親也愣住了,手里的手電筒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光對著天空,照亮了頭頂?shù)囊箍?,烏云像是在慢慢散開,露出一點微弱的星光。
第二天早上,村里人在下游找到了王老太的尸體,和她兒子一樣,臉漲得發(fā)紫,手攥著一把河泥。她的尸體旁邊,還放著一個破碗,碗里裝著些紙錢灰,像是剛給什么東西上過供。
村里人把王老太的尸體抬回村里,準備下葬。下葬前,幾個老人說要去城隍廟燒柱香,求城隍爺別再害人了。我跟著他們?nèi)チ?,走進廟里,看見供桌上的木頭雕像不知道什么時候倒了,摔在地上裂成了兩半。雕像里面,竟然裹著一撮頭發(fā),還有一小塊碎布,看起來像是從衣服上撕下來的。
一個老人撿起碎布,看了看,突然臉色煞白,說:“這是……這是三十年前淹死的那個女娃的衣服??!”
我這才知道,三十年前,村里有個女娃在河邊玩水,不小心掉進了河里,撈上來的時候已經(jīng)沒氣了。她的父母傷心過度,沒多久就搬離了村子。當時村里人都說,女娃是被河神抓走了,可沒人知道,那城隍廟的木頭雕像,就是用撈女娃時一起撈上來的木頭做的。
后來,村里的老人把雕像的碎片燒了,又在城隍廟門口貼了黃符,說這樣能鎮(zhèn)住邪氣。從那以后,村里就再也沒發(fā)生過怪事,河邊也恢復(fù)了平靜。
我和父親沒過多久就回了城里。臨走那天,我又去了一趟城隍廟,看見廟門口的黃符已經(jīng)被風吹得卷了邊,陽光照在剝落的墻皮上,倒顯得有幾分暖意??晌铱傆X得,那河里還有什么東西,在等著下一個“替身”。
有時候晚上睡覺,我還會聽見“叮鈴叮鈴”的鐵鈴聲,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,慢悠悠的,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。我知道,那是老家院子里的鐵鈴,是城隍爺在提醒我,有些東西,永遠都不會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