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見到第三醫(yī)院的舊址,是在2018年的深秋。當時我剛從攝影專業(yè)畢業(yè),一門心思想拍組“城市遺落”主題的照片,在本地論壇翻到有人提過這處廢棄醫(yī)院——說是上世紀70年代建的,2005年因為新院區(qū)建成搬空,之后就一直荒在城郊的半山腰上,連個拆遷的動靜都沒有。
出發(fā)那天早上起了霧,灰蒙蒙的天壓得很低,我背著相機包坐公交到山腳,沿著一條滿是落葉的水泥路往上走。路兩旁的楊樹葉子落得差不多了,光禿禿的枝椏像枯瘦的手,風一吹就發(fā)出“嘩啦嘩啦”的響,混著遠處不知哪來的烏鴉叫,聽得人心里發(fā)緊。走了大概二十分鐘,終于看見那棟灰撲撲的主樓,六層樓高,墻皮大面積剝落,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,窗戶大多沒有玻璃,只剩下銹跡斑斑的鐵框,像一個個空洞的眼窩。
醫(yī)院門口的牌子早就沒了,只有門柱上還留著一塊模糊的印記,能勉強看出“第三人民醫(yī)院”幾個字的輪廓。大門是兩扇鐵柵欄門,左邊那扇歪歪斜斜地掛著,右邊的倒在地上,銹跡把地面染出一片褐色的印子。我推了推那扇掛著的門,“吱呀”一聲,聲音在空曠的山坳里格外清楚,嚇得我手一縮,停了好一會兒才敢走進去。
院子里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,碎石子路上鋪著一層厚厚的落葉,踩上去“沙沙”響。正對著大門的是主樓,左邊是一棟矮一些的平房,應(yīng)該是以前的急診室,右邊是個廢棄的自行車棚,棚頂塌了一半,露出里面幾根銹得發(fā)黑的鋼管。我先繞著院子轉(zhuǎn)了一圈,想找個合適的角度拍照,轉(zhuǎn)到自行車棚后面的時候,忽然看見地上有個東西在反光——蹲下來一看,是個摔碎的瓷碗,碗底印著“三院食堂”四個字,邊緣還沾著一點暗紅色的東西,像是干了的血。我心里咯噔一下,趕緊站起來,沒敢再細看,轉(zhuǎn)身往主樓走。
主樓的入口在正中間,是兩扇木制的大門,門板上的油漆掉得精光,露出里面發(fā)黑的木頭,門楣上掛著的“門診大廳”牌子只剩下一半,另一半不知去向。我深吸一口氣,推開門走進去,一股混雜著霉味、灰塵味和說不清的腥氣撲面而來,嗆得我忍不住咳嗽了幾聲。大廳里很暗,只有從破損的窗戶透進來的幾縷陽光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地面是水磨石的,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,能清晰地看到很多腳印,有大有小,像是有人經(jīng)常來這里。
大廳左邊是掛號窗口,窗口的玻璃早就沒了,里面堆著一些破舊的桌子和椅子,桌面上放著幾本發(fā)黃的病歷本,封皮上的字跡已經(jīng)模糊不清。我走過去,拿起一本翻開,里面的紙頁又脆又黃,輕輕一碰就掉渣,上面寫著一些潦草的字,只看清“腹痛”“發(fā)熱”幾個詞,日期是2004年12月,應(yīng)該是醫(yī)院搬空前最后一批病人的記錄。我正看著,忽然聽見頭頂傳來“咚”的一聲,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。我抬頭一看,大廳的天花板有幾處已經(jīng)塌了,露出里面的鋼筋,剛才的聲音好像是從二樓傳來的。
我猶豫了一下,還是決定上去看看。樓梯在大廳的右邊,是水泥做的,扶手是鐵的,上面銹跡斑斑,一摸一手銹粉。我扶著扶手往上走,每走一步,樓梯就發(fā)出“咯吱咯吱”的響聲,像是隨時會塌掉。走到二樓的時候,一股更濃的腥氣傳來,比一樓的味道更沖,還帶著點甜膩的感覺。二樓的走廊很長,兩邊是一個個病房,門大多是開著的,只有最里面的一間門是關(guān)著的。
我先走進離樓梯最近的一間病房,里面有三張病床,床墊早就沒了,只剩下銹跡斑斑的床架,床上堆著一些破舊的被褥,顏色發(fā)黑,看不出原來的樣子。墻角有一個床頭柜,上面放著一個掉了底的搪瓷杯,杯身上印著的紅十字已經(jīng)褪成了粉色。我拿起相機,想拍一張病床的照片,剛按下快門,就聽見身后傳來“吱呀”一聲——是病房門被風吹得動了一下。我回頭一看,門確實是開著的,可剛才我進來的時候明明是關(guān)著的。
我心里有點發(fā)毛,趕緊走出這間病房,沿著走廊往里走。每間病房的布局都差不多,只是里面的雜物不一樣,有的堆著破舊的醫(yī)療器械,有的放著幾個空的藥瓶,標簽上的字已經(jīng)看不清了。走到走廊中間的時候,我忽然發(fā)現(xiàn)地上有一串腳印,是濕的,從走廊的一頭延伸到另一頭,腳印很小,像是女人的高跟鞋印??山裉鞗]下雨,地上怎么會有濕腳?。课叶紫聛砻嗣?,腳印是涼的,還帶著點潮氣,不像是剛留下的,卻也不像放了很久的樣子。
我順著腳印往前走,一直走到最里面那間關(guān)著門的病房前。腳印在門口停住了,像是有人走進了這間病房。我猶豫了很久,還是伸出手,輕輕推了推門。門沒鎖,一推就開了,一股濃烈的腥氣撲面而來,比之前聞到的都要重,我差點吐出來。這間病房比其他的都小,只有一張病床,病床的床墊還在,只是已經(jīng)發(fā)黑發(fā)臭,上面有一塊暗紅色的印記,形狀像是一個人躺著的樣子,邊緣還殘留著一些干枯的褐色物質(zhì),像是血痂。
病床旁邊的床頭柜上,放著一個黑色的皮包,看起來很舊,但保養(yǎng)得很好,不像其他東西那樣破舊。我走過去,想看看包里有什么,剛伸出手,就聽見身后傳來“滴答滴答”的聲音,像是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。我回頭一看,病房的天花板上沒有漏水的地方,聲音是從門口傳來的。我走到門口,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,走廊盡頭的窗戶旁邊,好像站著一個人影,很高,穿著白色的衣服,像是醫(yī)生的白大褂。
我趕緊拿起相機,想拍下來,可等我對準焦距的時候,那個人影卻不見了。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了,揉了揉眼睛再看,走廊盡頭空蕩蕩的,什么都沒有。我松了口氣,轉(zhuǎn)身想再看看那個黑色皮包,剛轉(zhuǎn)過身,就看見病床上的床墊動了一下,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下面。我嚇得后退了一步,盯著床墊看了很久,床墊再也沒有動過。我壯著膽子走過去,掀開床墊,下面什么都沒有,只有床板上刻著一些歪歪扭扭的字,像是用指甲刻的,能看清“救我”“別走”幾個字。
我心里越來越害怕,趕緊放下床墊,轉(zhuǎn)身想離開這間病房。剛走到門口,就聽見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,很輕,像是在耳邊說話:“把包留下……”我嚇得渾身一僵,猛地回頭,病房里空蕩蕩的,什么都沒有。我不敢再停留,拔腿就往樓梯口跑,跑下樓梯的時候,差點摔了一跤。
跑到大廳的時候,我看見門口有一道光,像是有人打開了手電筒。我以為是其他來探險的人,趕緊跑過去,卻看見門口空蕩蕩的,只有那扇木制的大門在風里“吱呀”作響。我不敢再待下去,背著相機包就往外跑,一直跑出醫(yī)院大門,跑到山下的公交站,才敢停下來喘氣。
回到家之后,我把相機里的照片導出來,想看看有沒有拍到什么奇怪的東西。大部分照片都很正常,只有在二樓最里面那間病房拍的幾張照片,畫面上有一層淡淡的白霧,看不清里面的東西。最奇怪的是,我明明記得自己拍了走廊盡頭那個白色人影,可相機里卻沒有那張照片,像是從來沒有拍過一樣。
接下來的幾天,我一直覺得不舒服,晚上總是做噩夢,夢見自己在那個廢棄醫(yī)院里,被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追著跑,那個女人沒有臉,只有一頭長長的黑發(fā)。白天的時候,我總覺得身后有人跟著,回頭卻什么都沒有。我以為是自己太緊張了,沒當回事,直到一周后的一個晚上。
那天晚上,我正在整理照片,忽然聽見客廳里傳來“滴答滴答”的聲音,像是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。我走出臥室,客廳里沒有開燈,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月光。我走到客廳中間,看見地上有一串濕腳印,從門口延伸到沙發(fā)旁邊,和我在醫(yī)院二樓看到的腳印一模一樣。我嚇得渾身發(fā)冷,趕緊打開燈,腳印卻不見了,地上干干的,像是從來沒有過腳印一樣。
我意識到不對勁,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那個廢棄醫(yī)院附近的村子,想問問當?shù)厝岁P(guān)于醫(yī)院的事情。村子里的人大多不愿意提,只有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老人,在我遞了煙之后,才愿意跟我說幾句話。老人說,第三醫(yī)院以前是傳染病醫(yī)院,后來才改成綜合醫(yī)院的。2004年冬天,醫(yī)院里發(fā)生了一件事,一個女護士在二樓的病房里自殺了,聽說那個護士懷孕了,孩子的父親是醫(yī)院的一個醫(yī)生,醫(yī)生不愿意負責,那個護士就抱著孩子在病房里上吊了。從那以后,醫(yī)院里就經(jīng)常發(fā)生奇怪的事情,晚上能聽見女人的哭聲,病房里的東西會自己動。2005年醫(yī)院搬空,就是因為這件事,沒人愿意再在那里上班。
老人還說,那個女護士自殺的病房,就是二樓最里面的那間,也就是我進去的那間。那個黑色的皮包,是那個護士的,她自殺的時候就放在床頭柜上,后來醫(yī)院搬空,很多人想把那個包拿走,可每次拿走之后,包都會自己回到病房里,久而久之,就沒人敢碰了。
我聽完老人的話,渾身發(fā)冷,終于明白自己在醫(yī)院里遇到的是什么了。從那以后,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廢棄醫(yī)院,相機里關(guān)于醫(yī)院的照片也全都刪了??芍钡浆F(xiàn)在,我還是經(jīng)常會夢見那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,夢見她站在我的床邊,輕聲說:“把包留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