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中秋前一周,我以自由攝影師的身份接了個偏遠山村的拍攝活計。雇主是位定居城里的老人,想給老家那棟空置三十年的祖宅留組中秋夜景,說要趕在拆遷前了卻心愿。我本想推辭——中秋本應(yīng)陪家人,但酬勞給得實在豐厚,加上老人特意強調(diào)"老宅月光下的青瓦最出片",終究還是收拾器材上了路。
村子在群山褶皺里,汽車開到山腳就進不去了,背著二十斤的設(shè)備走了近兩小時山路,抵達時已是傍晚。村口曬谷場坐著幾個納涼的老人,見我背著相機往村西頭走,都停下手里的活盯著看,眼神里藏著說不清的警惕。其中一個拄拐杖的老漢突然開口:"后生,那宅子今晚別去,月亮太亮,不干凈。"我以為是老人迷信,笑了笑沒接話,順著他指的方向繼續(xù)走。
老宅比照片里更破敗,青瓦缺了大半,院門上的銅鎖銹得黏在木頭上,推開門時發(fā)出刺耳的"吱呀"聲,驚得墻根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走。院子里長滿半人高的雜草,碎石縫里嵌著些殘缺的青花瓷片,想來當(dāng)年也是殷實人家。正屋門框上掛著褪色的春聯(lián),"天增歲月人增壽"的字跡只剩模糊輪廓,跨門檻時,褲腳不知被什么勾住,低頭一看是半截斷裂的紅繩,上面還粘著些發(fā)黑的紙灰。
我先在院子里架好三腳架試拍,此時夕陽剛沉到山尖,余暉把老宅的影子拉得很長,落在雜草上像鋪了層暗血。相機顯示屏里,墻面斑駁的痕跡竟莫名組成一張人臉的輪廓,眼窩深陷,嘴角向下撇著。我揉了揉眼睛再看,只剩墻皮剝落的紋路,大概是趕路太累產(chǎn)生的錯覺。
收拾好器材進屋時,月亮已經(jīng)爬上來了。2024年的中秋月格外圓,銀輝透過破損的窗欞灑進來,在地面投下格子狀的光斑,倒省了我打補光燈的功夫。正屋擺著張掉漆的八仙桌,桌腿纏著幾圈鐵絲,桌上積的灰足有半指厚,卻在正中央留著塊干凈的圓形,大小剛好能放下一個月餅。我心里犯嘀咕,這宅子明明空置了三十年,怎么會有這么規(guī)整的痕跡。
按雇主的要求,得拍一組"月光穿堂"的鏡頭。我搬著相機往里屋走,腳下突然踢到個硬東西,彎腰摸起來是個陶瓷兔兒爺,釉色已經(jīng)發(fā)黃,右眼珠不知被什么磕掉了,只剩個黑洞洞的坑。兔兒爺?shù)鬃讨?1994年中秋",算算剛好是老宅空置的年份。我把它隨手放在窗臺上,轉(zhuǎn)身調(diào)試相機參數(shù),眼角余光瞥見兔兒爺?shù)暮诙炊吹难鄹C正對著我,心里莫名發(fā)毛。
第一組照片拍得很順利,九點多的時候,相機突然發(fā)出"嘀嘀"的低電量提示。我翻出備用電池換上,剛開機就發(fā)現(xiàn)顯示屏里多了個影子——八仙桌旁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,長發(fā)垂到腰間,背對著鏡頭。我猛地回頭,屋里空蕩蕩的,只有月光在地面晃悠。以為是快門太慢造成的虛影,沒太在意,可接連拍了三張,每張照片里都有那個藍布衫的影子,位置沒變,始終背對著鏡頭。
冷汗順著后頸往下淌,我攥著相機的手開始發(fā)抖。這時院門外傳來"咚"的一聲悶響,像是有人往木門上撞了一下。我屏住呼吸貼在門縫往外看,月光下,院墻上趴著個黑乎乎的東西,體型像貓,卻比貓大出一倍,正用爪子不停扒著墻皮,指甲劃過青磚的聲音尖銳刺耳。突然那東西轉(zhuǎn)過頭,兩只眼睛亮得像綠燈籠,直勾勾盯著門縫,嚇得我往后退了兩步,撞翻了身后的木凳。
等外面沒了動靜,我才敢再次湊到門邊,墻外空蕩蕩的,只剩月光灑在雜草上。我想起村口老漢的話,心里打起退堂鼓,可合同里寫著"午夜月光照正梁"是必拍鏡頭,只能硬著頭皮留下來。
十點半左右,屋里開始有了動靜。先是八仙桌發(fā)出"吱呀"的響聲,像是有人在上面放重物,接著傳來細碎的腳步聲,從里屋走到外屋,又從外屋走回里屋,始終貼著墻根移動。我舉著相機對準(zhǔn)聲音來源,顯示屏里只有空蕩蕩的走廊,銀輝在地面鋪得平整,連一絲灰塵都沒揚起。腳步聲越來越近,最后停在我身后,我能感覺到一股涼意從后頸吹過,帶著淡淡的桂花香。
我不敢回頭,死死盯著相機顯示屏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畫面里多了雙赤腳,腳尖沾著些濕泥,踩在月光里卻沒留下任何腳印。那雙腳緩緩?fù)芭?,停在八仙桌旁,接著顯示屏里出現(xiàn)了藍布衫的衣角,還有垂到腰間的長發(fā)。我按快門的手指僵硬得動不了,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屋里回蕩,比腳步聲還要響。
就在這時,窗臺上的兔兒爺突然掉在地上,"啪"的一聲摔得粉碎。我嚇得渾身一哆嗦,轉(zhuǎn)身就往門外跑,相機甩在地上也顧不上撿。跑到院子中央時,眼角瞥見墻根的雜草里蹲著個小小的身影,穿著紅色肚兜,背對著我。月光照在它頭上,能看見稀疏的頭發(fā)貼在頭皮上,像是剛洗過沒干。
我哪敢停留,連滾帶爬地沖出院門,慌不擇路地往村口跑。山路凹凸不平,好幾次差點摔倒,身后似乎總有腳步聲跟著,不遠不近,就在兩米開外。跑過一片竹林時,竹葉突然"沙沙"作響,從里面飄出許多黃紙,每張紙上都寫著"中秋安",字跡歪歪扭扭,像是用左手寫的。黃紙落在我臉上,冰涼的觸感像死人的手。
終于跑到村口曬谷場,之前納涼的老人早就不見了,只有一盞路燈亮著昏黃的光。我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,這時才發(fā)現(xiàn)褲腳沾著些濕漉漉的泥,和照片里那雙赤腳沾的泥一模一樣。手機在口袋里震動,掏出來一看是雇主發(fā)來的消息:"拍到兔兒爺了嗎?我母親當(dāng)年最喜歡在中秋擺兔兒爺。"
我盯著屏幕愣住了,雇主從沒提過他母親。正想回消息,手機突然自動關(guān)機,無論怎么按都沒反應(yīng)。這時身后傳來老人的咳嗽聲,回頭一看是村口那個拄拐杖的老漢,手里提著盞馬燈,燈光映著他滿臉的皺紋。
"后生,你撿了屋里的兔兒爺吧?"老漢的聲音沙啞,"1994年中秋,那屋里的女人抱著孩子等丈夫回來,左等右等沒消息,就在八仙桌上吊了。孩子才三歲,跟著斷了氣,死前還攥著個兔兒爺。后來每到中秋,就有人看見娘倆在屋里待著,等著人送月餅?zāi)亍?
我這才想起八仙桌上那塊干凈的圓形痕跡,還有照片里始終背對著鏡頭的藍布衫女人。老漢嘆著氣說:"今年月亮太亮,陽氣弱,它們就出來得勤。你要是拿了它們的東西,得送回去才行。"
正說著,口袋里突然傳來"叮咚"一聲,是相機開機的提示音。我顫抖著掏出來,顯示屏自動亮起,最新一張照片里,八仙桌旁站著穿藍布衫的女人,懷里抱著個穿紅肚兜的孩子,兩人都側(cè)著臉,嘴角向上彎著,而窗臺上擺著個完整的兔兒爺,兩只眼睛亮得像月光。照片下方顯示拍攝時間:2024年9月17日,23點59分——正是中秋午夜。
老漢湊過來看了眼照片,搖著頭往村里走:"造孽喲,這娘倆怕是要跟著你走了。"馬燈的光越來越遠,最后消失在巷子口。我坐在曬谷場的石碾上,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,手機才重新有了信號,雇主又發(fā)來消息:"我母親和弟弟1994年中秋去世,老宅從此空置,麻煩你多拍些屋里的樣子。"
第二天我沒敢再回老宅,讓村里的年輕人幫忙把相機取了回來。內(nèi)存卡里的照片大多正常,只有中秋午夜那幾張格外清晰,穿藍布衫的女人抱著孩子站在月光里,背景里的八仙桌上,擺著個完整的兔兒爺,兔兒爺?shù)挠已壑榱恋孟耦w珍珠。
后來我把照片發(fā)給雇主,他回了句"謝謝",再沒了下文。直到半個月后,我在整理器材時發(fā)現(xiàn)背包側(cè)袋里多了個東西——那個摔碎的陶瓷兔兒爺,不知被誰粘好了,右眼珠的位置嵌著顆小小的珍珠,在陽光下泛著冷光。底座的"1994年中秋"旁邊,多了行新刻的小字:"2024年中秋,等你回家。"
從那以后,每個月圓的晚上,我總能在相機里看見那個穿藍布衫的女人,背對著鏡頭站在月光里,懷里抱著個穿紅肚兜的孩子。而我的書桌上,總會莫名其妙出現(xiàn)塊月餅,表皮已經(jīng)發(fā)硬,卻始終散發(fā)著淡淡的桂花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