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十七歲那年夏天,老家后坡的老槐樹死了。
那棵槐樹在村里立了快百年,樹干粗得要兩個成年男人手拉手才能抱住,枝椏鋪得比三間瓦房還寬,打我記事起,夏天納涼、秋天撿槐米,都是在這樹下??赡悄耆敕鼪]幾天,樹葉子就跟被火燎了似的,一夜之間全黃了,風一吹簌簌往下掉,沒半個月就成了棵光禿禿的枯樹,樹身上還裂了道指寬的縫,湊近了能聞見股發(fā)潮的霉味,混著點說不清的腥氣。
村里老人說這樹是“鎮(zhèn)物”,它死了,臟東西就該出來了。我那時候不信這些,覺得就是天太旱,樹渴死了。直到乞婆出現(xiàn)。
乞婆是在槐樹枯透的第三天來的。那天傍晚我?guī)臀覌屓ゴ蹇谛≠u部買鹽,剛拐過老槐樹,就看見樹底下蹲了個人。那人穿得破破爛爛,灰黑色的布衫看不出原來的顏色,打滿了補丁,補丁上還沾著泥點,頭發(fā)亂得像團枯草,遮住了大半張臉,只露著下半截嘴,嘴唇干得裂了皮,泛著青紫色。她面前擺著個豁了口的粗瓷碗,碗里空空的,連個硬幣都沒有。
我路過的時候,她沒抬頭,也沒像別的乞丐那樣伸手要東西,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蹲著,跟尊泥塑似的。我心里有點發(fā)毛,趕緊加快腳步走了。等我買完鹽往回走,天已經(jīng)擦黑了,村口的路燈閃著昏黃的光,照在老槐樹上,樹影歪歪扭扭地投在地上,像張伸開的鬼手。那乞婆還在樹下,姿勢跟剛才一模一樣,連頭都沒抬一下。
我往家跑的時候,聽見身后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,像是布衫摩擦地面的響動。我不敢回頭,一路跑到家,心還砰砰跳。我跟我媽說村口有個奇怪的乞婆,我媽皺著眉說:“別是外地來的要飯的,這年月不太平,晚上別出去瞎跑。”
可從那天起,乞婆就沒離開過老槐樹。
村里有人給她送饅頭,她接過去,掰成小塊慢慢吃,吃完了就把剩下的碎屑收進布衫口袋里,還是不說話。也有人嫌她晦氣,拿著棍子趕她,她也不躲,就那么蹲在地上,棍子打在她身上,她跟沒感覺似的,趕她的人反倒被她那股子死氣沉沉的勁兒嚇著了,罵罵咧咧地走了。
我發(fā)現(xiàn)不對勁是在一周后。那天我起得早,去后坡割豬草,路過老槐樹的時候,天剛蒙蒙亮。乞婆還在樹下,這次她沒蹲著,而是背靠著樹干坐著,頭微微仰著,頭發(fā)被風吹開了點,我總算看清了她的臉——那根本不像張活人的臉,皮膚皺得像曬干的橘子皮,緊緊貼在骨頭上,眼窩陷得很深,兩個黑洞洞的眼窩對著天,沒有眼球,只有一層灰蒙蒙的翳,像是蒙了層薄灰的玻璃。
我嚇得手里的鐮刀都掉在了地上,聲音都發(fā)顫了,轉身就往家跑。跑到家門口,正好撞見村里的神算子李瞎子。李瞎子不是真瞎,就是年輕時看風水走夜路,被什么東西沖了眼,視力越來越差,后來就靠摸骨算卦混口飯吃,村里人都說他“眼瞎心不瞎”,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。
李瞎子聽見我喘氣的聲音,停下手里的拐杖,問:“小子,跑這么快干啥?撞著鬼了?”
我指著后坡的方向,結結巴巴地說:“李、李伯,老槐樹下那乞婆……她沒有眼睛!”
李瞎子的臉一下子就沉了,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頓了頓,聲音壓低了:“你看清楚了?她是不是穿灰黑布衫,頭發(fā)蓋著臉?”
我趕緊點頭:“是!就是她!”
李瞎子沒說話,摸索著從布包里掏出個羅盤,羅盤上的指針轉得飛快,叮叮當當?shù)仨?。他皺著眉,嘴唇動了動,像是在念什么咒語,過了一會兒,羅盤的指針才慢慢停下來,指著后坡老槐樹的方向,指針還在微微發(fā)抖。
“壞了,”李瞎子嘆了口氣,“那不是人,是‘借路的’。老槐樹鎮(zhèn)了幾十年的東西,被它帶出來了?!?/p>
我聽不懂什么是“借路的”,只覺得渾身發(fā)冷。李瞎子說,這乞婆是“陰差借身”,專門找陽氣弱的人借路,好把老槐樹下鎮(zhèn)著的“臟東西”引出來。那老槐樹底下,幾十年前埋過一個難產而死的女人,女人死的時候怨氣重,村里人請了先生,把她埋在槐樹下,用槐樹的陽氣鎮(zhèn)著,不讓她出來害人?,F(xiàn)在槐樹死了,鎮(zhèn)不住了,陰差就找了個乞婆的身子當“引子”,要把那女人的怨氣放出來。
“那怎么辦?”我著急地問,“村里會不會出事?”
李瞎子摸了摸胡子,說:“得趕緊把那乞婆趕走,再找塊雷擊木釘在槐樹下,不然過了七月半,那女人出來了,村里就得死人。”
可沒人敢去趕乞婆。村里的壯丁拿著鋤頭去了兩次,都被乞婆那股子邪氣嚇回來了。第一次去的時候,乞婆突然抬起頭,對著他們笑,她沒有嘴唇,牙床露在外面,黑乎乎的,像是生了銹。第二次去的時候,老槐樹下突然起了陣陰風,風里飄著股血腥味,壯丁們嚇得扔下鋤頭就跑,再也不敢去了。
沒過幾天,村里就出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