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西頭那口老井,是我記事起就杵在那兒的。青石板井臺讓一代代人的手摸得發(fā)亮,裂紋里嵌著黑褐色的泥,下雨時水滲進去,會漫出一股陳腐的土腥氣。井繩是新?lián)Q的尼龍繩,可沒人敢用,都還接著用爺爺輩傳下來的老麻繩,說新繩“鎮(zhèn)不住”。我小時候問爹,鎮(zhèn)不住啥?爹就會把煙袋鍋子在井臺上磕得邦邦響,說小孩子家別瞎問,井里的東西,看一眼都要折壽。
那時候我才八歲,跟著同村的狗蛋、丫蛋在井邊玩跳房子。狗蛋淘,非要用石子往井里扔,說要聽“咕咚”聲。第一顆石子下去,沒聲。第二顆,還是沒聲。第三顆扔下去時,井里突然冒上來一股白氣,不是夏天井水的涼汽,是帶著點溫乎氣的,裹著股說不出的味兒,像曬了幾十年的老木頭泡在水里,還混著點鐵銹味。我們?nèi)齻€嚇得撒腿就跑,跑回家時我后背的汗都濕透了,娘看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,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,說“誰讓你去老井邊瘋的?那井是能隨便靠近的?”
后來我才從村里老人嘴里斷斷續(xù)續(xù)聽來,那口老井是光緒年間挖的。挖井的時候,接連死了三個石匠,第一個石匠下井去清泥,上來就口吐白沫,說看見井壁上有鱗片狀的東西在閃;第二個石匠不信邪,帶著桃木劍下去,結果繩子突然斷了,等把人撈上來,人已經(jīng)沒氣了,手里還攥著一小塊亮晶晶的東西,看著像鱗片,可放在太陽底下一曬,就化了;第三個石匠是外村請來的,據(jù)說會點法術,他在井邊擺了香案,燒了黃紙,嘴里念念有詞,然后讓人把一只大公雞扔下去,公雞剛到井口,就“咯咯”叫著撲騰起來,羽毛掉了一地,最后也沒了聲息。石匠嚇得臉都白了,說這井里有“東西”,得封了??纱謇锶彼?,不挖井不行,最后還是老族長拿了主意,在井壁上刻了三道符,又往井里扔了一塊祖?zhèn)鞯挠耔?,說能“鎮(zhèn)住”底下的東西,井才總算挖成了。
打我記事起,村里就有規(guī)矩,老井只能白天打水,太陽一落山,誰也不能靠近。打水的時候,不能往井里看,不能說話,水桶要慢慢放下去,慢慢提上來,不能讓水濺出桶外。有一次,鄰村的一個貨郎路過我們村,渴得不行,傍晚的時候偷偷去老井打水,他不知道規(guī)矩,趴在井臺上往井里看,還一邊看一邊嘀咕“這井里的水真清”。結果第二天一早,村里人發(fā)現(xiàn)貨郎的扁擔和貨筐扔在井邊,人沒了蹤影。有人說看見貨郎夜里往井里跳了,也有人說貨郎是被井里的東西“拉”下去的。族長讓人下井去撈,撈了半天,只撈上來一只鞋,鞋上還纏著幾根亮晶晶的絲線,像是什么東西的須子。從那以后,再沒人敢在晚上靠近老井。
我十五歲那年夏天,天旱得厲害,村里的小河都干了,就剩老井還有水??衫暇乃絹碓缴?,井底的淤泥都露出來了,村里人為了活命,只能白天輪流去打水,連那些平時最忌諱的老人,也不得不去。那天輪到我家打水,我爹讓我去,說他要去地里看看莊稼。我拎著水桶走到井邊,看見井臺上已經(jīng)圍了好幾個人,都在排隊。前面的王嬸打水的時候,水桶剛放下去,就聽見井底傳來“轟隆”一聲響,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動。王嬸嚇得手一松,水桶掉井里了,她剛要喊,就看見井里的水突然翻涌起來,黑色的淤泥往上冒,還帶著點暗紅色的東西,像血。
“快躲開!”人群里不知誰喊了一聲,大家都往后退。我站在后面,看見井里的水越涌越高,突然,一只爪子從水里伸了出來,不是雞爪子,也不是狗爪子,是一只很大的爪子,指甲又長又尖,泛著青黑色的光,爪子上還沾著淤泥和水草。緊接著,井里傳來一陣低沉的“嗡嗡”聲,像是打雷,又像是某種動物的低吼。人群一下子亂了,大家都往村里跑,我也跟著跑,跑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,看見井臺上的青石板開始裂開,井壁上的符也掉了下來,碎成了粉末。
那天晚上,村里下起了大雨,電閃雷鳴的,雷聲特別響,像是就在頭頂上炸。我躺在炕上,聽見外面?zhèn)鱽怼稗Z隆轟隆”的聲音,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撞村子的圍墻。娘把我摟在懷里,用被子蒙住我的頭,說“別出聲,別聽,別想”。我透過被子的縫隙,看見窗戶紙上有個很大的影子在晃,那影子很長,身上像是有鱗片,還有一條長長的尾巴,在地上掃來掃去。
第二天一早,雨停了,天也晴了。我跟著爹去村西頭看老井,走到那兒的時候,我驚呆了——老井不見了,原來井的位置變成了一個大坑,坑里積滿了水,水是黑色的,還冒著泡。坑的周圍,散落著一些青石板的碎片,還有幾根亮晶晶的絲線,和當年貨郎鞋上的一模一樣。村里的人都圍在坑邊,議論紛紛,有人說井里的“東西”出來了,有人說“東西”順著雨水跑了,還有人說“東西”藏在坑里,早晚還會出來。
族長讓人在坑邊立了一塊石碑,上面刻著“禁入”兩個字,還讓人在坑邊種了一圈柳樹,說柳樹能“擋煞”??蓮哪且院?,村里就開始不太平。先是村里的雞、鴨、豬接二連三地丟,后來有人在坑邊發(fā)現(xiàn)了動物的骨頭,骨頭上面有牙印,牙印很大,不像是狗或者狼的。再后來,村里的一個老人去坑邊砍柴,再也沒回來,村里人去找,只找到了老人的砍柴刀,刀上沾著黑色的淤泥,還有點暗紅色的血跡。
我十八歲那年,考上了外地的大學,離開了村子。臨走的時候,爹跟我說,讓我別再回村里了,說村里的“東西”還在,早晚要出事。我當時沒當回事,覺得爹是老糊涂了,都什么年代了,還信這些。可我沒想到,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見爹。
去年冬天,我接到了村里鄰居的電話,說我爹沒了。我趕緊回村里,一進村子,就覺得不對勁。村里特別安靜,路上沒什么人,家家戶戶的門都關著,窗戶上也糊著紙,像是沒人住一樣。鄰居告訴我,我爹是去坑邊打水的時候沒的,跟當年的貨郎、老人一樣,只留下了一只水桶,水桶里的水是黑色的,還冒著泡。
我走到坑邊,看見坑還在,坑里的水還是黑色的,柳樹已經(jīng)長得很高了,樹枝垂在水面上,像是在撈水里的東西。我站在坑邊,突然聽見水里傳來“咕咚”一聲響,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水里動。我忍不住往水里看,水很清,能看見水底的淤泥,突然,我看見水底有一個很大的影子,影子在動,身上像是有鱗片,還有一條長長的尾巴。我嚇得往后退,腳一滑,差點掉進坑里,就在這時,我看見水面上冒出來一個腦袋,不是人的腦袋,是一個很大的腦袋,腦袋上有兩只角,角是青黑色的,眼睛很大,是紅色的,正盯著我看。
我嚇得撒腿就跑,跑回村里,收拾了爹的東西,當天就離開了村子。從那以后,我再也沒回過村里,也沒跟村里的人聯(lián)系過。有時候我會想,井里的“東西”到底是什么?是龍嗎?如果是龍,它為什么會在井里?它現(xiàn)在還在坑里嗎?它還會出來害人嗎?
前幾天,我在網(wǎng)上看到一條新聞,說我們村所在的地方發(fā)生了地震,地震后,那個坑不見了,變成了一片平地。我看著新聞里的照片,心里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害怕。高興的是,坑沒了,也許“東西”也沒了;害怕的是,“東西”可能順著地震的裂縫跑了,跑到了別的地方,早晚還會出來害人。
現(xiàn)在,我每次看到井,都會想起村里的老井,想起井里的“東西”,想起爹、貨郎、老人,還有那些丟了的雞、鴨、豬。我總覺得,井里的“東西”還在,它就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,等著下一個靠近它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