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69章 下葬（第1頁）

出殯那天是頭七，也是陰歷七月十四，民間說的鬼門開的日子。我蹲在老家院門口的老槐樹下，看著三叔公讓人把那口刷著紅漆的薄皮棺材往牛車上綁，指節(jié)捏得發(fā)白。棺材里躺著的是我奶奶，三天前在后院井臺邊摔了一跤，頭磕在井沿的青石板上，沒等送到鎮(zhèn)衛(wèi)生院就斷了氣。

村里的老人都說，七月半下葬是大忌，陰氣重，容易招東西。但三叔公拍著胸脯說他懂“規(guī)矩”，說奶奶生前信佛，積了一輩子善緣，閻王爺都得給幾分薄面，選這天送她走，是“借陰路，好投胎”。我爸那幾天被悲傷沖昏了頭，什么都聽三叔公的，只有我盯著那口棺材，總覺得哪里不對勁——奶奶身高一米六，那口棺材看著卻格外小巧，綁繩子的時候，棺材板縫里似乎還滲出了一點暗紅色的液體，被三叔公用草灰草草蓋住了。

我們家在山坳里，祖墳在村西頭的鷹嘴崖下，要走三里多的山路，全是沒鋪水泥的泥巴路，雨天泥濘，晴天也硌腳。送葬的隊伍剛出村，天就變了臉，原本晴朗的太陽被烏云遮得嚴嚴實實，風里裹著一股腐葉和濕土的腥氣，吹得送葬的白幡嘩嘩作響，像有人在耳邊磨牙。

我走在隊伍中間，手里捧著奶奶的黑白照片。照片上的奶奶笑得很慈和，可不知怎么，風一吹，照片邊緣突然卷了起來，像是被什么東西啃過似的。我心里發(fā)毛，下意識地抬頭看前面的棺材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拉車的老黃牛突然焦躁起來，刨著蹄子不肯往前走，鼻孔里噴出的白氣帶著顫音。趕車的王大爺甩了兩鞭子，罵了句“犟畜生”，老黃牛卻突然前腿一跪，發(fā)出一聲凄厲的哞叫，差點把棺材掀翻。

“不對勁！”三叔公突然喊了一聲，快步走到棺材邊，伸手摸了摸棺材板，臉色瞬間變得慘白。他轉(zhuǎn)頭對我爸說：“得趕緊走，這地方陰氣太重，再耽擱要出亂子！”幾個壯丁趕緊上前穩(wěn)住牛車，老黃牛像是被什么東西嚇住了，哆哆嗦嗦地站起來，順著山路往鷹嘴崖趕，蹄子踩在石頭上，發(fā)出“噠噠”的聲響，像是在打鼓。

我跟在后面，總覺得背后有人盯著。山路上的樹長得歪歪扭扭，枝椏像人的手，在風里晃來晃去，投下的影子在地上蠕動，像是一群爬動的蟲子。走了大概半里地，我突然聽見身后傳來“咚”的一聲，像是有人掉了東西。我回頭一看，只見地上掉著一個銀鐲子——那是奶奶生前戴了幾十年的東西，下葬前明明放進棺材里了。

“誰掉的？”我喊了一聲，送葬的人都停下腳步，你看我我看你，沒人應(yīng)聲。三叔公臉色更難看了，撿起鐲子塞進懷里，罵道：“小孩子別亂說話，趕緊走！”我心里犯嘀咕，剛要轉(zhuǎn)身，卻瞥見不遠處的樹后站著一個黑影，身形佝僂，像極了奶奶生前的樣子。我揉了揉眼睛，再看時，黑影卻不見了，只有風吹過樹葉的“沙沙”聲，像是有人在嘆氣。

好不容易走到鷹嘴崖下的祖墳地，這里已經(jīng)挖好了一個土坑，旁邊堆著新土。三叔公指揮著人把棺材抬下來，剛要往坑里放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坑底不知什么時候積了一灘黑水，泛著腥臭味，像腐爛的血?！斑@怎么回事？”我爸急了，昨天來挖坑的時候還是干的，怎么一夜之間就有了水？

三叔公蹲下身，用手蘸了點黑水聞了聞，突然打了個哆嗦：“是‘尸水’，這地方不能葬！”送葬的人一下子炸開了鍋，村里的老人都說，墳坑出尸水，是死者不安寧，強行下葬會給家里招災(zāi)。我爸急得直跺腳，問三叔公怎么辦，三叔公皺著眉說：“只能換地方，去村東頭的亂葬崗，雖然是孤墳，但眼下只能這樣了?！?/p>

亂葬崗在村東頭的荒坡上，埋的都是沒后人的孤魂野鬼，平時沒人敢去。我們抬著棺材往回走，天已經(jīng)完全黑了，只有幾盞馬燈照著路，昏黃的光線下，路邊的野草長得比人還高，里面時不時傳來“窸窸窣窣”的聲音，不知道藏著什么東西。走到半路，棺材突然“咚”的一聲響，像是里面有東西在撞。

“什么聲音？”一個壯丁嚇得叫了起來，手里的抬桿差點掉了。三叔公喝止了他：“別慌，是棺材沒綁緊！”可我聽得清清楚楚，那聲音是從棺材里面?zhèn)鞒鰜淼?，像是有人用指甲摳棺材板。我爸也聽見了，臉色發(fā)白，拉著三叔公的胳膊問：“叔，這里面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有問題？”

三叔公甩開他的手，硬著頭皮說：“別胡思亂想，人都死了三天了，能有什么問題？趕緊走！”就在這時，馬燈突然滅了，周圍一下子陷入一片漆黑，風里傳來一陣女人的哭聲，細細的，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，又像是就在耳邊。

“有鬼！”不知是誰喊了一聲，送葬的隊伍瞬間亂了，有人掉頭就跑，剩下的人也嚇得瑟瑟發(fā)抖。我爸抱著奶奶的照片，癱坐在地上，嘴里念叨著“娘啊，你別嚇我”。三叔公從懷里摸出一張黃符，點燃后往棺材上一貼，喝了一聲：“妖魔鬼怪快離開！”黃符燒到一半，突然“滋”的一聲滅了，留下一股焦糊味。

就在這時，棺材蓋“吱呀”一聲響，竟然自己開了一條縫。我借著微弱的月光往里面看，只見奶奶的壽衣上沾著不少泥土，原本閉著的眼睛，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一條縫，里面沒有眼白，全是漆黑的一片。我嚇得魂飛魄散，轉(zhuǎn)身就跑，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，摔倒在地。

我回頭一看，只見奶奶從棺材里坐了起來，身上的壽衣破了好幾處，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，還在往下淌著黑血。她的臉慘白如紙，嘴唇發(fā)紫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三叔公，嘴里發(fā)出“嗬嗬”的聲音，像是在喘氣。

“鬼??！”三叔公嚇得轉(zhuǎn)身就跑，卻沒跑兩步就被什么東西絆倒了，回頭一看，奶奶正伸出枯瘦的手，抓向他的脖子。三叔公尖叫著，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，刺向奶奶的胸口?？韶笆讋偱龅侥棠痰囊路汀爱敗钡囊宦晹嗔?，奶奶的手還是抓了過來，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。

“是你……是你害死我的……”奶奶的聲音沙啞難聽，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，“你說我摔死了，其實我是被你推下井的……你想吞了我藏的錢……”三叔公的臉憋得通紅，說不出話來，手腳不停地掙扎著，可奶奶的手像鐵鉗一樣，越掐越緊。

我和我爸都看呆了，直到三叔公的身體軟了下去，奶奶才松開手，轉(zhuǎn)過頭，看向我爸。我爸嚇得渾身發(fā)抖，說不出話來。奶奶的眼神緩和了一些，聲音也變得柔和了：“兒啊，我不是故意嚇你的，我只是要討個公道……”說完，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，慢慢消失在夜色里，只留下那口空棺材和三叔公的尸體。

后來，村里的人在奶奶的床底下找到了一個鐵盒子，里面裝著她攢了一輩子的錢，還有一封遺書，上面寫著三叔公多次向她借錢被拒，揚言要報復她。警察來了之后，確認了三叔公是殺害奶奶的兇手，而那天的詭異景象，村里的老人都說，是奶奶的冤魂不散，回來討公道。

從那以后，我再也不敢在七月半出門，每次想起那天的場景，都覺得后背發(fā)涼。那口空棺材被埋在了亂葬崗，沒人敢去祭拜，只有風一吹過，會傳來“吱呀”的聲音，像是有人在棺材里嘆氣。而奶奶的照片，我一直放在床頭，照片上的笑容依舊慈和，只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，我總覺得照片上的眼睛，好像在看著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