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見到老周,是在2018年的深秋。那時候我剛辭掉深圳的工作,回了老家縣城待業(yè),每天無所事事,總愛在傍晚沿著護城河邊的老路散步。河邊的路是青石板鋪的,年頭久了,縫隙里長著青苔,踩上去發(fā)滑,路的盡頭有棵老槐樹,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到河面上,樹底下就擺著老周的攤子。
老周的攤子很簡單,一塊褪了色的藍布鋪在地上,上面擺著個缺了角的羅盤,幾疊泛黃的紙,還有一支用得快沒尖的毛筆。他總穿件灰撲撲的中山裝,袖口磨得發(fā)亮,頭發(fā)花白,梳得倒是整齊,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進蚊子,尤其是眼角那兩道,笑起來的時候會扯到太陽穴,看著有點嚇人。他不像別的算命先生那樣扯著嗓子喊,也不主動拉客,就坐在小馬扎上,手里捏著個紫砂壺,慢悠悠地啜著,眼睛半瞇著,像是在看河面上的波光,又像是在看別的什么看不見的東西。
我一開始沒在意他,直到有天傍晚,我路過槐樹底下,看見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蹲在攤子前,肩膀一抽一抽地哭。那時候天已經(jīng)快黑了,風刮過槐樹葉,簌簌地響,女人的哭聲混在風里,聽得人心里發(fā)毛。老周沒說話,只是從藍布上拿起一張紙,用毛筆在上面畫了些我看不懂的符號,然后對折了幾下,遞給女人,聲音很輕,我站在幾步外,只聽見“別去老房子”“半夜別開門”幾個字。女人接過紙,攥在手里,抹了把眼淚,匆匆地走了,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,聲音越來越遠,最后消失在巷子口的黑暗里。
我忍不住走過去,問老周:“她這是遇到啥事兒了?”老周抬頭看了我一眼,他的眼睛很渾濁,像是蒙了一層霧,看人的時候,總讓人覺得他能看穿你心里的事兒。他沒直接回答,只是指了指我身后,說:“你最近是不是總失眠?晚上躺床上,總覺得枕頭邊有人喘氣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這話戳中了我的痛處。回縣城之后,我住在爺爺留下的老房子里,那房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,墻皮都剝落了,窗戶是木頭做的,晚上風一吹,就吱呀吱呀地響。前幾天開始,我確實總失眠,有時候好不容易睡著了,會突然醒過來,感覺枕頭邊有股涼颼颼的氣,像是有人湊在我耳邊呼吸,可睜開眼,房間里啥都沒有,只有月光從窗戶縫里漏進來,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問他。老周笑了笑,眼角的皺紋更明顯了,他拿起羅盤,指針轉(zhuǎn)了兩圈,停在了一個方向,正好對著我家的方向?!澳阕〉哪欠孔?,以前是不是死過人?”他說。
我愣了一下。爺爺去世后,那房子空了好幾年,我也是回來之后才住進去的,從沒聽說過死過人的事兒。我搖了搖頭,說:“沒有吧,我爺爺就是在醫(yī)院走的,房子里沒出過事兒。”老周沒說話,只是把紫砂壺湊到嘴邊,喝了一口,然后指了指我手腕上的紅繩,說:“這繩子是你奶奶給你的?”
那紅繩確實是奶奶給我的,她走之前,把這根繩子系在我手腕上,說能保平安。我點了點頭,老周說:“別摘下來,能擋點東西。你今晚回去,把房子里所有的燈都開著,尤其是廚房,別關(guān)?!蔽覇査麨樯?,他沒解釋,只是說:“照做就是了,明天再來找我。”
那天晚上,我回到老房子,心里直發(fā)毛。我照著老周的話,把所有的燈都開了,客廳、臥室、廚房,連衛(wèi)生間的燈都沒關(guān)。房間里亮堂堂的,可我還是覺得不舒服,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我。我坐在沙發(fā)上,不敢去臥室,就抱著個抱枕,熬到后半夜,實在太困了,才趴在沙發(fā)上睡著了。
迷迷糊糊中,我聽見廚房傳來“啪嗒”一聲,像是碗掉在地上的聲音。我一下子醒了,心臟砰砰直跳。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門口,看見地上摔了個碗,碎片撒了一地,而灶臺上,放著一個我從沒見過的青花瓷瓶,瓶身上畫著些奇怪的花紋,像是人臉。我沒敢碰那個瓶子,只是把碎片掃了掃,然后又回到沙發(fā)上,再也沒敢合眼。
第二天一早,我就去找老周了。他還是坐在槐樹下,手里拿著個饅頭,慢悠悠地啃著。我把昨晚的事兒跟他說了,他聽完,放下饅頭,從藍布上拿起一張紙,在上面寫了個“水”字,然后說:“你家廚房的地下,是不是有口井?”
我更懵了。老房子的廚房我住了這么久,從沒見過井。老周說:“不是現(xiàn)在有的,是以前的,后來填上了。你奶奶是不是跟你說過,別在廚房亂挖?”我想了想,奶奶確實跟我說過,廚房的地面不能動,當時我沒在意,現(xiàn)在想來,難道真有什么事兒?
老周又說:“那口井里,以前淹死過一個姑娘,就是你昨天看見的那個穿紅裙子的女人的姐姐。二十年前,那姑娘在井邊洗衣服,不小心掉下去了,撈上來的時候,人已經(jīng)沒氣了。后來那家人把井填上了,蓋了廚房,可那姑娘的魂兒,一直沒走?!?/p>
我聽得后背發(fā)涼。老周接著說:“你住進去之后,她覺得你是外人,想把你趕出去。昨晚那個青花瓷瓶,是她的東西,她放在灶臺上,是想提醒你,別占她的地方?!蔽覇査撛趺崔k,老周從藍布上拿起一小撮香灰,用紙包好,遞給我,說:“今晚回去,把香灰撒在廚房的地上,然后燒點紙錢,跟她說,你只是暫住,不會占她的地方,讓她別來擾你。記住,燒紙錢的時候,要在門口燒,別在屋里燒。”
那天晚上,我按照老周的話做了。我把香灰撒在廚房的地上,然后在門口燒了紙錢,一邊燒,一邊跟那個姑娘道歉,說我只是暫住,等找到工作就搬走。燒完紙錢,我回到屋里,感覺房間里的氣氛好像沒那么壓抑了。那天晚上,我睡得很沉,沒再聽見奇怪的聲音,也沒覺得枕頭邊有人喘氣。
從那以后,我就經(jīng)常去找老周聊天。有時候是傍晚,有時候是下午,他總是坐在槐樹下,手里拿著紫砂壺,慢悠悠地喝著茶。我問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事兒,他說他年輕的時候,跟著一個老道士學過算命,能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。他還說,這縣城里,藏著很多這樣的事兒,只是大多數(shù)人看不見罷了。
有一次,我問他,為啥總在這槐樹下擺攤。他指了指老槐樹,說:“這樹有靈性,能擋煞。二十年前,那姑娘掉井里的時候,就是這棵樹的枝椏勾住了她的衣服,才讓人發(fā)現(xiàn)的。從那以后,這棵樹就成了她的寄托,她總在樹底下待著,不害人,就是想等她妹妹來看看她?!?/p>
我這才明白,那天那個穿紅裙子的女人,為啥會在樹底下哭。原來她是來見她姐姐的。老周說,那女人最近總夢見她姐姐,說她姐姐在老房子里待得不舒服,想讓她把老房子賣了,換個地方住。可那女人舍不得,畢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,所以才來找老周,想問問該怎么辦。
老周給她的建議,是把老房子里的東西都清了,尤其是廚房的那個青花瓷瓶,讓她找個好地方埋了,然后在老房子里燒點紙錢,跟她姐姐說,會經(jīng)常來看她,讓她別擔心。那女人照做了之后,就再也沒夢見過她姐姐,也沒再遇到過奇怪的事兒。
我在縣城待了半年,期間經(jīng)常去找老周聊天。他給我講了很多縣城里的靈異事兒,有的嚇人,有的感人,但大多都跟“情”有關(guān),要么是親人之間的牽掛,要么是愛人之間的執(zhí)念。他說,這世上的鬼,其實大多都是人變的,只要心里還有牽掛,就舍不得走。有時候,它們不是想害人,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,或者看看自己在乎的人。
后來,我找到了一份工作,要去外地。臨走前,我去槐樹下找老周,想跟他道別??赡翘欤瑯涞紫驴帐幨幍?,沒有他的攤子,只有幾片槐樹葉落在地上。我問旁邊賣水果的大爺,說老周去哪了。大爺說,老周前幾天走了,是在睡夢里走的,走的時候很安詳,手里還攥著那個紫砂壺。
我心里一陣難過。老周跟我說過,他這輩子沒結(jié)婚,也沒孩子,就一個人過,唯一的牽掛就是這棵老槐樹和那些需要幫助的人。他說,等他走了,就把他埋在老槐樹旁邊,這樣他就能繼續(xù)陪著這棵樹,陪著那些有牽掛的“人”。
我在老槐樹下站了很久,風刮過樹葉,簌簌地響,像是老周在跟我說話。我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,在上面寫了幾句感謝的話,然后燒了,希望他能收到。我想,他一定能收到的,因為他是個好人,不管是對人,還是對那些“人”。
現(xiàn)在,我已經(jīng)在外地工作了好幾年,很少回縣城。但每次回去,我都會去老槐樹下看看,有時候會帶點紙錢,燒給老周,也燒給那些有牽掛的“人”。我總覺得,老周還在那棵樹底下,坐在小馬扎上,手里拿著紫砂壺,慢悠悠地喝著茶,眼睛半瞇著,看著河面上的波光,也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,等著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來找他。
有時候,我會想起老周跟我說過的一句話:“這世上沒有什么可怕的鬼,只有可怕的人心。只要你心里善良,對人對事都有敬畏之心,就不會遇到不好的事兒?!边@句話,我一直記在心里,也一直照著做。因為我知道,老周雖然走了,但他的話,他的善良,會一直陪著我,也陪著那些有牽掛的“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