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租下老城區(qū)那間一樓的房子時,中介反復強調(diào)前租客走得急,留下些家具可以隨便用。我那時剛畢業(yè),手里攥著不多的積蓄,滿腦子都是省房租,沒細想“走得急”背后藏著什么,直到搬進去的第一個晚上,才看見客廳電視柜上擺著的那尊觀音像。
那是尊瓷像,不算大,也就兩巴掌高,通體白瓷有些發(fā)暗,像是蒙了層洗不掉的灰。觀音菩薩盤腿坐著,左手托著凈瓶,右手捏著楊柳枝,可臉卻不對勁——瓷像的面部沒有釉色,露著粗糙的陶土底色,眼窩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,嘴的位置只有一道歪歪扭扭的刻痕,像是用指甲硬劃出來的。我當時只覺得不舒服,想著第二天找個紙箱子裝起來,放到樓下的雜物間去,沒成想當晚就出了事。
我睡眠一向沉,那天卻在凌晨三點準時醒了。不是被鬧鐘或者噪音吵醒,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,像是有人站在床邊盯著我,那目光又冷又沉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我躺在黑暗里,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,咚、咚、咚,撞得胸口發(fā)疼。屋子里靜得可怕,連窗外的蟲鳴都沒有,只有客廳方向隱隱約約傳來“滴答”聲,像是水龍頭沒關(guān)緊。
我不敢動,眼睛盯著天花板,腦子里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——是不是水管漏了?還是老鼠在啃東西?可那“滴答”聲很有規(guī)律,一下一下,跟鐘表走針似的。過了大概十分鐘,我實在忍不住,摸過手機按亮屏幕,屏幕光刺得我瞇起眼,就在這時,那“滴答”聲突然停了。
我捏著手機,慢慢掀開被子,腳剛碰到地板,就打了個寒顫——地板是涼的,可那種涼不是瓷磚該有的溫度,像是浸了冰水里撈出來的,順著腳心往上爬。我扶著墻,一步一步挪到客廳,手機的光照過去,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尊觀音像。
瓷像原本是擺在電視柜正中間的,此刻卻歪了,底座半邊懸在柜子邊緣,像是隨時會掉下來。而那“滴答”聲的來源,竟然是觀音像托著的凈瓶——瓶口正往下滴水,一滴、兩滴,落在下面的玻璃茶幾上,積了一小灘水。我愣了愣,凈瓶里根本沒裝水,這水是從哪來的?
我走過去,想把觀音像擺正,手剛碰到瓷像的胳膊,就猛地縮了回來。瓷像不是涼的,是燙的,像是剛從開水里撈出來,指尖傳來一陣灼痛感。我低頭看了看手指,沒紅沒腫,可那灼痛卻沒消,一直鉆到骨頭里。
那天晚上,我沒敢再碰那尊觀音像,也沒敢回臥室,就坐在沙發(fā)上,開著客廳的燈,直到天亮。天亮后,我去看那尊瓷像,它好好地擺在電視柜中間,凈瓶里空空的,茶幾上也沒有水漬,像是昨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??芍讣獾淖仆锤羞€在,提醒我那不是夢。
我去問中介,前租客為什么會留下這么個觀音像。中介支支吾吾,說前租客是個老太太,去年冬天走的,走的時候兒女來收拾東西,不知道為什么,唯獨留下了這尊瓷像。我心里咯噔一下,追問老太太是怎么走的,中介含糊地說“生病”,就不肯再多說了。
我想搬家,可房租已經(jīng)交了三個月,押金也退不回來。我咬咬牙,決定先住著,把觀音像用紅布包起來,塞到衣柜最底層。我聽家里老人說過,紅布能辟邪,或許這樣就能沒事了。
可事情并沒有好轉(zhuǎn)。
自從把觀音像收起來后,我開始做噩夢。夢里總是同一個場景:我站在一間黑漆漆的屋子里,面前就是那尊觀音像,它的眼窩里流出黑色的水,順著陶土的臉往下淌,嘴里的刻痕一張一合,像是在說話,可我聽不見聲音。每次夢到這里,我都會被嚇醒,醒來時渾身是汗,衣柜的方向傳來“咚、咚”的聲音,像是有東西在里面撞。
有天晚上,我被撞衣柜的聲音吵醒,聲音很大,像是有人在用拳頭砸門板。我壯著膽子,拿了根拖把,走到衣柜前,深吸一口氣,猛地拉開柜門——紅布包著的觀音像掉在地上,紅布被撕開一道口子,瓷像的胳膊斷了,斷口處露著里面的陶土,像是在流血。
我嚇得后退一步,拖把掉在地上。就在這時,我聞到一股很濃的香灰味,不是家里點的香,是那種燒了很久的、帶著焦味的香灰味。我低頭看了看觀音像,它的底座上沾著很多黑色的灰,像是剛從火堆里撈出來的。
第二天,我找了個懂行的老人,把事情跟他說了。老人聽完,臉色變得很難看,說我不該動那尊觀音像,更不該用紅布包它。“那不是正經(jīng)的觀音像,”老人說,“是‘借身像’,有人把不好的東西封在里面,用觀音的樣子鎮(zhèn)著,你把它封起來,里面的東西就該出來鬧了?!?/p>
我問老人該怎么辦,老人說,得把觀音像送回原來的地方,也就是那間屋子,再點三炷香,誠心道歉,或許還能化解。要是再拖下去,里面的東西纏上我,就麻煩了。
我不敢耽誤,當天就去買了香,回到家后,把觀音像從地上撿起來,放回電視柜上。我按照老人說的,點了三炷香,插在觀音像面前的空盤子里。香燒得很快,不到五分鐘就燒完了,留下三截黑色的香灰,直直地立在盤子里,沒有倒。
香灰剛落,我就聽見客廳的窗戶“哐當”一聲關(guān)上了,明明我睡前已經(jīng)關(guān)好了窗戶。我轉(zhuǎn)頭去看窗戶,卻看見窗玻璃上貼著一張臉——不是我的臉,是一張老太太的臉,滿臉皺紋,眼睛渾濁,正對著我笑。
我嚇得尖叫起來,轉(zhuǎn)身就往門口跑,可門怎么也打不開,像是被人從外面鎖上了。我回頭看,電視柜上的觀音像變了樣子,它的臉不再是陶土色,而是敷上了一層釉色,眼睛是黑色的,嘴是紅色的,正微笑著看著我。可那笑容很詭異,嘴角咧得很大,快到耳根了。
就在這時,我感覺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,我僵硬地轉(zhuǎn)過頭,看見那個老太太站在我身后,手里拿著一根楊柳枝,跟觀音像手里的一模一樣?!澳惆盐业南衽獕牧?,”老太太的聲音很沙啞,像是砂紙在磨木頭,“你得賠我?!?/p>
我想喊,卻發(fā)不出聲音,身體也動不了。老太太把楊柳枝湊到我面前,我聞到一股腥臭味,像是腐爛的東西。她的手碰到我的臉,冰涼冰涼的,我看見她的指甲很長,發(fā)黑,像是涂了墨。
“你賠我吧,”老太太又說,“用你的身子賠我,這樣我就能一直住在這里了?!?/p>
我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慢慢模糊,眼前的老太太變成了觀音像的樣子,眼窩里的黑水滴在我臉上,冰涼刺骨。就在我以為自己要完了的時候,客廳的燈突然亮了,香灰味消失了,老太太和觀音像都不見了,只有三截香灰還立在盤子里。
我癱在地上,大口喘氣,過了很久才緩過來。我看了看手機,已經(jīng)是凌晨五點了,天快亮了。
第二天,我收拾了所有東西,退了房租,哪怕押金不退,我也不敢再住下去了。中介問我為什么突然要走,我沒敢說原因,只說工作調(diào)動。
離開那間屋子的時候,我回頭看了一眼,客廳的窗戶是開著的,風吹得窗簾飄起來,像是有人在里面揮手。我不敢再看,快步離開了老城區(qū)。
后來,我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,也沒再見過那尊觀音像。只是有時候,我會在半夜聞到香灰味,醒來時看見床頭柜上有一截黑色的香灰,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。我知道,那東西可能還沒放過我,它還在找我,找那個弄壞它“身子”的人。